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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水下沿着堤回家。还是蹬着他那辆破车,堤上已经没了人。堤修了一大半,已经看得到厚厚实实的规模。水下想,来年再大的水也不用他们操心了。而且地里的庄稼也不用怕洪水涝。明年他家的光景肯定会好得多了。

  年夜饭便是一大家子一起吃的。饭间,水下的二伯对水下的爹说,也该跟水下说门亲了。水下忙说,我不要。水下的妈打了他一巴掌说,你转年就该算十九了,把亲事定下来,心也安。水下说,我还要玩十年再说。水下的妈说,瞎讲,我想抱孙子哩。水下说,我要先谈他十个八个女朋友,才讲结婚的事。要不活一生也划不来。说得满桌人都笑。水下的二伯说,原来水下是个花肠子呀。水下说,是呀是呀,就跟我家圈里的那头花猪一样花哩。水下的话让一屋人都笑呛倒了。

  水下想不晓得天美这时候怎么样了。三霸是不是跟她在一起吃年饭。三霸的那个相好也不晓得是不是老老实实回了娘家。如果她不回,天美肯跟她坐在一个屋里头过年么?万一那女人死活不走,天美也不愿委屈自己而进三霸的屋,更或三霸根本就不让天美进门,那那那,天美会怎么样呢?水下想着心里便乱了。正乱时,耳边一声巨雷似的轰响,有孩子放了一个大炮,纸屑炸得四处散乱飞舞。水下觉得仿佛是自己的心被炸碎了,碎得也如这散乱飞舞的鞭炮纸屑。

  水下跑回屋,推了他的自行车就走。水下的妈跟在后面叫着,深更半夜,又是过年,天还冷得慌,你到哪儿去。水下说,找同学玩去。水下话说完,人已经蹬车上了路。

  水下一口气跑到了镇上的收购站。里面没有灯光。一丝也没有。水下一直紧张着的身体松软了下来。看来天美在县里住下了。水下想想,又还有些放心不下。便去到镇政府。同学还在那里值班。同学见到他,奇怪得不行。同学说,我是没法子回家过年,你怎么也一个人荡在外面?水下说,我要给我叔打个电话哩。水下说了谎。同学说,打吧打吧。谁让今天是三十呢?你打一通宵我也不管。

  水下拨通了三霸家的电话。电话无人接。水下不解大年三十晚上,家里何故无人。水下问同学,你说大年三十家里没人会是什么缘故?同学笑道,死绝了呗。水下脸色一下就变了。同学发现了变化,拍着他的肩笑道,开你玩笑哩,还当真?水下想了想,决定试试收购总站里还有没有人。水下便又重新拨了一个电话。果然有人接听了。水下听出是看门人黄驼背。水下说,黄伯,我是水下。我三霸叔家里怎么没人呀?黄驼背说,老板年前几天就搬了新屋,电话还没转过去哩。水下说,我天美姨下午过来了,她找到三霸叔的新屋吗?黄驼背说,没哩。连我们都不晓得他搬到了哪里,听人讲豪华得很,老板花了大几十万哩。水下急了,几乎喊了起来。水下说,那我姨呢?黄驼背说,她好可怜。大年三十,连自己的男人都找不见,也回不了家。在这里哭了好半天。现在恐怕回镇上去了。水下丢下电话,连跟同学一声谢都没讲,便跑掉了。

  水下再次回到他的收购站。他打开院子的门。里面仍然黑灯瞎火。水下一路高叫着,姨,天美,美美,你在不在?

  水下一直跑到天美门口,才听到里面有低低的哭声。水下的眼泪哗哗地就流了出来。水下撞开门,屋里冷冷的,火盆下午熄了火,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天美就在这清冷无比的屋里,一个人偎在床角落哭泣。水下的心已经痛得四处迸出血来。水下跑过去,爬上床,猛烈地把天美拉扯到自己的怀里。水下紧紧地搂着天美。脸上的泪和天美的泪一下子就溶在了一起。水下说,美美,莫哭呵。我来了。我陪你过年。

  第十三章

  初一一大清早,水下便陪天美进到县城。天美哭了一夜,眼睛红肿着。人人都喜气洋洋地过年,天美却满心凄凉。天美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三霸买了新房搬进新家,却连告都不告诉她一声。三霸把她这个名正言顺的老婆又放在了哪里?一想到三霸跟他的相好带着孩子住着新房暖融融地过年,天美便觉得自己的心被刀扎成了窟窿。天美说那妖精凭什么?她跟三霸结婚这么多年,一起创业打拼,她一直都住着旧房子。那妖精抄着两只手不做事,花枝招展地把她的男人弄到手,而且还住新屋。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天下的道理如果能容那妖精所为,天下还是个天下么?天美一定要找到三霸问个清楚。天美说她过不好这个年,也不能让三霸过好了。天美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着。

  整个初一,水下和天美在别人的爆竹和欢笑中,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三霸。天美把三霸的朋友找了个遍。对方竟都一口答说不知道。水下知道这些人一定是得了三霸的嘱托。天美一直哭着,眼泪都冰在了脸颊上。水下看了心疼,可人在外面,众人眼光很毒。水下无法去温暖天美的脸,去化掉她脸上的冰。中饭水下和天美是在餐馆里吃的。晚饭时,天美领着水下找到了三霸的表哥。三霸的那个相好,便是这个表哥老婆的亲戚。天美最恨这家的表哥表嫂。她不明白他们自己也是两口子,怎么就能怂恿别人来拆散三霸和她这两口子。将心比心,也不当这样呵。天美原不想找他们,可是走投无路,心想只有他们才会知道三霸的下落,天美只好还是上了他家的门。

  三霸的表哥表嫂很热情的样子,把家里小孩子赶开来,留天美和水下吃了晚饭。菜很丰盛。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有煎有炸,有煮有烧,汤汤水水,咸咸甜甜,很是齐全。过年过到这个份上,气氛也是足得很了。只是天美心里堵,吃不畅快。一边吃着一边落泪。所有的东西都带着泪水的味道。水下不忍,帮着天美说,表叔,我三霸叔搬哪儿去了,你告诉我姨吧。你看我姨难过的!三霸的表哥叹说道,天美呀,我要说我不知道三霸搬哪儿,那也是屁话。我当然是知道的。可是三霸交待过,不让跟你说,我也没办法。三霸的脾气你也晓得,你都不敢惹他,我哪敢呢?水下说,可我姨是三霸叔明媒正娶的女人,怎么能过年都不让她进家呢?世上哪有这样的理?走遍天下,都说不过去哩。三霸的表哥说,你以为这世上还讲理?!跟人说话万莫提这个理字。而今就是个不讲理的时候。要是讲理,世界会是这样子?水下没弄懂三霸表哥的话意。天美说,我只想见三霸一面,我要跟他把话说清楚。三霸的表嫂说,妹子呀,不是我劝你。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三霸跟你早就没感情了,你又何必缠着他呢?他跟这边的女人,过也过了两三年,伢也生了,他要是回头,伢和她妈又怎么办?当牺牲品呀?天美说,是她勾引了我男人,这个后果她当然得自己承担。三霸的表嫂说,妹子你这话说得好无情。要是先前,我也觉得你说得不错。可她要是承担后果,那新生的伢子不成了没爹的种?我看你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就让了吧。再说,三霸也不是故意不要你,这么多年,你连个伢子都生不出,你叫三霸怎么想?你若贤惠,若真替三霸想,不如就退让一步。水下有些生气。水下想这是哪门子的理,可是他刚才说了一个理字,叫三霸的表哥顶了回,他这回也不敢说了。水下只说,凡事也有个先来后到。我姨跟三霸叔成亲这么多年了,哪能就这样把自己男人让给别人?你怎么不把你男人让给别人?三霸的表嫂说,哟哟哟,水下你是晚辈,跟长辈说话小心点。三霸的表哥说,水下你这话才真叫没理。我又不喜欢外面的女人,我老婆想让也没法让。三霸是另有所爱。书上也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死亡的婚姻。三霸的婚姻已经死了,天美还抱着这个死婚姻不放做什么?水下说不出话来,他倒觉得三霸的表哥说得在理。可是他又觉得就算在理,他们这么做,也太霸道,太不把天美当人看。天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鼻涕眼泪一把地哭着。天美只要求见三霸一面。天美相信,只要她见到了三霸,三霸就不会对她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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