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方方 > 水随天去 | 上页 下页
十二


  第十章

  树开始落叶了。因为没有钱,天美的妈始终没去住医院。有一天着了凉,发起了高烧,送进医院,没几天就过世了。天美因为这个哭得在地上打着滚儿。心里觉得是自己害得妈早死。嘴里也不停地骂三霸。三霸有万贯家财,却不肯拿出一点来救她的妈。人死哭不回来。天美只是把自己的心哭得平衡了一些,哭得内疚感少了一些。丧事办完后,天美人也瘦下许多。瘦得更加年轻和漂亮。

  天凉起来了速度很快。厚衣服立马就穿上了身。天美的毛衣袖口已经毛了边。天美没在意,水下却看到了。水下看到了却并没有作声。这天进县城送完废品后,水下到商场给天美买了一件。毛衣是大红色的。有高高的领子。水下觉得天美穿红衣服最漂亮。红色能把天美的脸照得亮亮的。红色能让天美一下子年轻好几岁。

  水下回来时,刚停好小拖,人没进院,就听到三霸的声音。三霸在天美的屋里大声吼着什么。天美正跟他吵。水下听到三霸的呵斥,心里就发疼。水下暗骂着,你凭什么吼我的女人。水下好想冲进去跟三霸较个真。可是走到门口,水下还是收住了脚。水下明白,天美是三霸的老婆,不是他水下的。他哪有资格在这个时候冲进人家的屋子。水下想着心里有些悲哀。他怀着这份悲哀回到他的小杂屋。

  水下打开窗子,让那边的声音尽可能地传过来。水下有些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天天伺候天美,取悦天美,为天美做他所有能做的事。他只想看到天美笑。看到天美快乐。看到天美平静而温和地做他的女人。可是现在,天美却因为三霸在生气在发怒在孤独而顽强地保护自己。天美尖锐的声音从那边的窗内传进了这边的窗里。天美的每一个字都是一粒钉子。天美的每一粒钉子都扎着水下的心。水下心里怒吼着,三霸你这个王八蛋!三霸你竟敢让我的女人生气!三霸你害我的女人不开心!三霸我绝对不会饶你!

  水下的声音,除了水下自己的心,没有人听得到。水下知道,这才是他最大的悲痛。他这一生,所有的幸福和快乐,所有的痛苦和哀愁,都只能独属他自己。只要有一个外人在,他就得神情淡淡的。他就得距天美远远的。他就得管天美叫姨。或许他为了自己的爱,这些都能不介意。可是,有人欺负了天美呢?有人想要占天美的便宜呢?有人让天美受了委屈呢?难道他也能不介意?难道他的愤怒也只能沤在心里让它烂掉?

  水下一屁股坐在了墙根下。天已经黑了,水下也没有开灯。在黑地里,能更加清楚地看到天美屋里的灯光。水下的心里好麻乱好空洞。天美在那边的屋里突然发出惨烈的叫声。水下再也忍不下去了。水下跳起来,冲出小杂屋。水下在院子里碰到从天美屋里出来的三霸。水下定住了脚。水下说,我姨怎么了?三霸说,她犯贱。这些臭婆娘,三天不揍就上房,抛砖揭瓦还扔石头。也不晓得哪来的胆子。水下说,你打了我姨?三霸斜着眼打量着斗鸡一样的水下。三霸说,她又不是你什么亲姨,水下你当什么真?老公打老婆,天经地义的事情。你长大就晓得了,老婆不打就不跟你亲。水下说,你真打了?三霸说,你也晓得,我在那边有女人。我那边的女人要生了,可是你姨就是不肯离婚。而今新社会了,婚姻自主,哪能一头赖在我身上。水下说,姨可以离婚,可是家产得归她。三霸说,放他妈的屁!这是她平常跟你说的?

  天美从屋里冲了出来。她披头散发,眼睛红肿着。天美扑到三霸跟前,一把搂着他的腰,哀求道,三霸,不要丢下我。我跟你做牛做马都行,你在外面有女人也行,只不要丢下我。三霸说,我不是丢。两人没感情了,何必硬凑在一起。天美说,怎么会没感情?当初你追求我的时候,我们俩是什么样的感情?分开一分钟都要想呵。三霸说,那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时候?我也守了你这些年,你生不出伢儿,我又怎么能要你?我家祖宗几代,讲的就是一个孝。你害我成不了孝儿,我跟你还有什么感情?跟你说了这些,你怎么也不听呢?天美说,我不听,我就要跟你。你是我的男人,我不准别人把你抢走。只要你天天歇在我的床上,我们好好做,我保证跟你生个伢儿。三霸说,你看看你看看,水下在这儿哩。你这样赖着跟我,还讲这样一些话,你要不要一点脸面?天美说,我不在乎脸面。只要你不丢我就好。

  水下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他心里好难过。他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为天美难过。他觉得天美这么美丽这么贤惠这么善良这么温柔可爱的女人,是人人都高不可攀的。是站在高山的顶上坐在月球上的。是世间人应该仰望的。是被所有男人所疯狂追逐、所有女人所疯狂嫉妒的。而三霸算什么?三霸是应该呆在阴沟里的。是应该扔在茅厕里的。是应该让所有的男人都瞧他不起、所有的女人都朝他身上吐唾沫的。三霸哪有半点的资格让天美来求他?

  三霸强行掰开天美紧紧搂着他的手。将天美推得远远的。然后厉声道,天美,我警告你,我再给你十天的时间,如果你不签字,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你不要害我等儿子生出来后,才和他妈结婚。你不要怪我,要怪怪你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三霸说完,也不等天美反应,便扬长而去。天美没有追出门,她蹲下身,嘤嘤地哭着。

  水下却追到门口。水下到了门边就站住了。水下看着三霸开着的卡车突突地往路上开,一直看到它消失在夜色中。水下转身进门,把院子的大门拴上。这里又只剩下了他和天美两个人。

  天美的哭泣已经止住了。水下说,美美,你怎么会这样呢?天美说,我不这样,万一他怀疑你和我呢?水下说,是这样呵。水下心里又感动起来。水下想,天美不惜委屈自己,不惜放下自己的身份,不惜弃自尊不顾,原是为了保护他们两个人的这个小天地呵。天美是在演戏哩。

  水下想着,默默地替天美脱下那袖口已经毛了边的旧衣。又默默地拿出他买回的红毛衣给天美穿上。穿上新毛衣的天美光彩照人。水下好激动,他紧紧地抱住了天美。水下说,美美,你好漂亮。天美说,是好漂亮。是你让我漂亮的。水下说,我不想要你哭。不想要你这样要求三霸。天美说,小下子,我又在你面前丢脸了。水下说,哪里呀哪里呀。我只担心委屈了我的美美哩。三霸他不配你这样。就算是演戏,他也不配哩。

  水下扳着天美的脸,痴痴地看着她,痴痴地说这番话。天美的泪一下子又流得满脸。天美呜咽道,要是三霸也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呵。

  水下这天晚上做了梦。梦见自己一直跟在三霸的身后。梦见自己不停地说,你怎么配,你怎么配。又梦见天美坐在湖边哭。天美哭道,我死也不离婚。我喂给鱼吃也不离。

  水下醒来时,天美还没醒。天美的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胸前。水下抚着这胳膊一直在想他的梦。想过后,心里有些闷闷的。

  下午,水下把废品拉到县里总站后,看到时间还早,便去找了同学聊天。同学开了家洗脚的店。见水下便拉着他让他洗脚。说是老同学洗一分钱不收。水下便没客气。店里没什么客人,同学便陪他聊天。水下说生意这样清淡,怎么赚钱。同学说到了晚间客人就多起来了。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拉扯着。同学看出水下情绪不是太高,便问水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水下就说了天美的故事。水下当然没有把自己扯进去。只说是自家亲戚遇到的事。同学说,这事呀,有什么难的。那男人犯了重婚罪,一告就让他坐大牢。二奶没有半点权利,家产全归你亲戚得。简单得很。

  水下一听脸色就亮了。水下说,真的?真的可以这样?同学说,是不是真的,你让你亲戚试试看嘛。水下说,怎么个告法呢?同学说,我也不懂。对了,县里律师事务所有个律师常来我这里洗脚,我介绍你认识他。人家是专门搞这个的。

  水下立即就看到方向了。水下对同学说,要这样,事情办成了,我请你喝酒。同学笑,就你那酒量还敢陪我?水下也笑了起来。笑过后,心里好轻松。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