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方方 > 水随天去 | 上页 下页


  水下站在了院子门口。天美黑了也瘦了。满脸憔悴。衣服脏兮兮的,一看就晓得她这一天都没歇在屋里。秋天的太阳还很毒,天美这一个月就一直在这毒毒的太阳下干活么。水下听天美不停嘴地骂着,心里一阵阵难过。不是他抛下天美去到水文站,天美怎么会这样呢?

  小杂屋里出来个男人。腿有些瘸。脸上有股巫气。男人高声道,走就走。天天听你骂人,一点好处也没给沾着,爷早就不耐烦了。男人说着朝外走。走到门口看到了水下。男人说,两口子吵架也看?男人说时便已走到了水下的身边。水下看也没看他,扬手就挥了过去。水下说,你跟你妈是两口子。男人没提防,身体一歪,没了平衡,就摔了下去。天美这时看到了水下。天美在看到水下的同时也看到男人摔倒在地。天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格格的。水下本来正一肚子火,这笑如一股清泉从天美那边一直流进了水下的心里。火在瞬间就被浇灭了。男人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了水下,正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水下说,你再想占我姨的便宜,我就割了你的头。男人忙不迭地哈着腰,小爷,我哪敢呀。你姨她是我祖宗哩。我供她都来不及,还敢占便宜?水下说,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从此不准你进这院里半步。男人赶紧往外走,且走且说,莫说半步,离半里路,我都会绕。说话间,男人出了门。人影都看不见了,天美却还在笑。水下被天美笑得隐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水下再一次进了天美的屋里。只一个月没进来,水下竟有点儿百感交集。一切都那么熟悉和亲切。天美给水下倒了一杯冰水。天美说,今天怎么来这儿了?来看姨?水下说,站上发钱了,给姨买了点礼物。水下说着,心有些慌,两只手也有些忙忙乱乱。水下好容易把礼物拿出来,递在天美的手上。天美的脸上显示出惊讶,她望着水下。水下被她望得有些怕,忙说,是谢姨前些日子的关照哩。

  天美拿过礼物细细地看着,然后竟是忍不住地哭了起来。水下更慌了。水下说,姨,你要是嫌不好,你就扔了它。我不会买东西。我是第一回买这些。天美抹着眼泪说,我怎么会嫌不好呢?今天刚好是我的生日哩。我中午还想着恐怕没人会记得我这一天。这些我要当生日礼物来收哩。天美说着,又有些感伤,眼泪就又哗哗地流在脸上,呜咽声也起来了。

  水下怔着。他望着天美。天美说出的话令他意外。水下在天美的呜咽声中也伤感了起来。水下想老天对天美姨如此不公。过生日没人理,还要顶着太阳穿着破衣干重体力活儿。想着,水下便隐忍不住心里的愤怒。这愤怒还是对三霸的。水下不忍看天美落泪。水下说,姨,我来做菜。我来替你庆生。说罢,水下便踅身进到厨房。

  水下麻利地淘米点火。看看地上还有些菜,便蹲下身来理菜。只一会儿,天美就进来了。天美说,水下你走了一个月,我一顿上口的菜都没吃着哩。吃惯了你做的,吃别人的怎么都不好吃。水下低头理着菜,说,我还回来做就是了。天美说,那怎么行?不能误了你的前程哩。水下本来只是顺口一说的。说完想想,他若在此,天美姨还会辛苦么?天美姨还会受半点的罪么?天美姨还会没人保护没人疼爱么?只要他在这里,天美姨这辈子就不会再操劳了。为了这个,他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这想法只在水下脑子里闪现了一分钟。水下便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水下说,姨,我明天就回这边来。天美说,水下,你疯了。姨可不同意你这样。你得为自己前程想。水下站了起来。水下就站在了天美的对面。水下满脸都是天美的鼻息。水下激动得泪水涌入眼眶。水下说,我不管,我要为了姨。我不能让姨吃丁点儿苦。我就要跟姨在一起。我要照顾姨。水下的话又急促又热烈。天美仿佛听呆了,一动不动,只是望着水下不转眼珠。

  于是厨房里就只剩了沉默。天美蹲下身来理菜。水下也蹲下身来理菜。天美理好菜猫下腰去洗菜。水下也跟着,猫下腰与她一起洗。菜是水下炒的。天美在屋里抹桌子。抹完就站在窗口,望着院子。院子里面有铁砣。铁砣在小杂屋的窗下。天美什么都知道。

  这一顿饭也是在沉默中吃完的。吃过饭天美去厨房洗碗。水下也去了。水下拉开天美,自己抢过去把碗洗净。水下洗完碗,上厕所。见厕所的脚盆里放着天美的脏衣服。水下就没出来,蹲在厕所里又把衣服洗净。水下端着盆去院里晾挂晒衣服。天已经黑了。星星缀满了天空。明天是晴天。水下做着这些,心里好愉快。情不自禁就哼了歌子。

  天美就站在窗边,看着水下。天美突然就有了饱满的幸福感。这感觉在十年前与三霸结婚时曾强烈地感受到过。时间一天一天地走过,幸福也跟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远去。越来越远后,她就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孤独着守着她丈夫交给她的小小废品收购站。而现在,少年水下出现了。少年水下竟让她远去的幸福回过头来重新泊在她的心里。水下的目光,水下的气息,水下的声音,水下的表情,溶在一起,成了她现在的幸福。天美就像决堤后的溺水人,突然看到了救命的东西。或许它是船,或许它只是块木板,更或许它只是一根比她更轻的稻草。但对于几乎快要窒息的天美来说,它们都能救生。

  水下回到天美的房间。水下说,姨,我要回去了。我要去跟朱站长说一声。我明天早上再来这里。天美说,水下,你要想好,不要这么轻易决定。

  水下说,姨,我不是轻易的。我早就想过了。我不要姨过得这么苦。我要姨幸福。天美轻叹一声。天美说,你晓得幸福是什么吗?水下说,我不晓得。我只晓得,姨不能吃苦。姨的苦得由我来替姨吃。水下说得倔倔的。

  天美走近水下。她伸出手来,在水下的脸上抚了一抚。天美说,水下,可惜你还是个孩子。水下一把抓住了天美的手。水下急切地说,姨,我不是孩子了。我是大人。姨,我是大人!天美被水下冷不防这一抓,腿便一软。水下感觉到天美的软倒,便又伸出另一只手,把天美抱住。

  三霸已经好久没有来这边住了。天美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碰过男人。水下身上浓烈的男人气息熏着了她。那气息一点也不比一个成熟的男人弱。那是天美所需要的气息。它一点一点地在勾引天美的渴望。天美便身不由己。天美想,有罪就有罪吧。就算有罪也心甘呵。天美想着便倒在了水下的怀里。水下有些不知所措。水下觉得自己发晕了。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天美姨,现在就真真实实地在他的怀里。天美呻吟一般地叫着,水下。水下。我的好人。水下听到这声音,眼泪水就流了出来。它滴在天美的脸上。水下腾不出手来揩干滴在天美脸上的泪。水下便低下了头。水下动用了他薄薄的唇。水下的嘴唇刚刚触着天美的脸,便很快跟天美的嘴唇相遇。两个人就吸在了一起。

  这天夜里,水下没有回水文站。水下也没有进他的小杂屋。水下在天美的床上度过了他一生中最激动最难忘的夜晚。天美手把手地教着他。水下忙乎了一夜。水下这时候才知道男人原来是这么做的。男人的生活中不光只有干活,不光只有赚钱,还有这样的快乐可以享用。男人离不开女人原来是为了这个。水下在极度的兴奋中,搂着天美说,姨,我怎么都不会离开你的,除非去死。天美拍打了他一下说,说这些蠢话做什么?水下说,姨,我要跟你结婚。天美说,水下,莫说傻话。我有男人哩。你我两个现在是偷情,千万不要让外人晓得。要是被晓得了,会不得了的。水下说,我晓得。我都晓得。

  天快亮时,水下睡着了。天美搂着水下,用她寂寞得快枯干掉的手,细细地抚摸着他。水下梦里还在笑着。笑得很是灿烂。天美望着他年轻的面孔,心想,天啦,我在做什么呢?老天爷呀,万万莫惩罚我。我是荒得太久了。我守不住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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