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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下生气了。水下说,叔呀,姨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走呢?三霸说,我扶她进了屋,我今晚上还出得了这门?出不了这门,我跟她的事就没个完。该狠心时就得狠,要不就成不了事。老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哩。

  说话间,三霸已经走到了门外。只一会儿,就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轰轰几声过后,车远去了。三霸当然也远去了。

  只是躺在地上的天美还在哭泣着。水下使着劲将天美扶起来。水下说,姨,叔已经走了。你想开些。姨,你躺这里要得病的。姨,你回屋里去吧。姨,事情得慢慢来哩。姨,自己的身体最要紧。

  水下将天美扶进了屋。水下又为天美倒了一杯冰水。天美眼睛红肿着。天美说,给我拿条湿毛巾来。水下忙不迭地进到厕所里。他在拿天美毛巾时,看到旁边挂着一条粉红的月经带。水下脑子“轰”了一下。他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摸,却似烫手一样,又缩了回来。

  水下把湿毛巾递给天美。天美说,水下,姨在你面前丢丑了。水下说,怎么会。丢丑的是三霸叔哩。天美说,是吗?你是这样想吗?水下说,本来嘛。天美用湿毛巾捂了捂眼睛。然后说,你歇着去吧。水下说,我不累,我陪陪姨。天美说,我想自己一个人想想看。水下只好往外走。走到门口,水下不甘心,又回过身来。水下说,叔想要跟姨离婚么?天美说,是,他不要我了。水下说,凭什么?姨这么好,他凭什么?天美说,他嫌我没有跟他生下伢儿。水下说,没有伢儿就做不成夫妻?天美说,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他没有伢儿,就是对他的祖宗不忠不孝。对他自己不仁不义。他挣下钱来也没有意思。水下说,这是什么鬼话?城里人还特地不要伢儿哩。天美说,他在城里的相好,怀上了。说是不离婚,就去打胎。他舍不下自己的骨肉。水下说,那姨怎么办?天美叹道,我也不晓得怎么办呀!所以我要好好想想。水下说,姨,千万不要轻易放过他们。天美说,我说不放过,就能不放过么?水下说,姨,总会有办法的。天美说,你歇下吧。我头好疼。让我静一静。水下说,姨要有什么事,就叫我。天美说,我晓得的。水下说,姨如果想要喝水,要毛巾,就叫好了,我听得见的。天美说,我晓得。

  水下走出了门。月光先是落在院子里,现在又落了他一身。院子里的地是褐色的。铁砣子蹲在地上并不打眼,但它旁边白白的碎碗片却好是醒目。水下找来笤帚,把碎碗片扫了起来。水下想,我天美姨嫁给你,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你凭什么这样欺负她?我姨是月亮,你只不过是这碎碗片。砸了你,扔了你,把你甩进臭粪坑,都不亏你。你竟然反过来弃我姨。水下想想就觉得三霸简直是天下第一混蛋。

  水下把碎碗片狠狠地甩到外面的污水沟里。水下觉得他是在把三霸往污水沟里扔弃。

  第五章

  天刚蒙蒙亮时,水下被吵醒了。大堤那边人声嘈杂。哨声和叫喊声,在寂静的黎明时分显得清晰。天美的屋里仍然亮着灯。里面依然没有一点声音。水下有些怕。他想天美大概不会寻短见吧。水下站了起来,想到窗口边张望一下。玻璃窗是开着的,闭着的纱窗下半截遮盖着窗帘。窗帘把里面和外面分成两个世界。水下就是走到窗边也会什么都看不见。

  水下便把院里的铁砣搬到窗下。水下站在铁砣上,踮起脚。他看到了。天美短衣短裤地侧睡在床上。她的圆领衫撩起来了,白白的背皮露在外面。短裤很短很短,水下一直看到了大腿根部。天美均匀地呼吸着,很平静很安怡。看她睡着的样子,根本无法想象她头天晚上曾经遭受过什么打击。水下看着,心里生出感动。水下想,天美姨睡觉的样子好美呀。早知道昨天晚上就该站在这里看她睡的。

  天美像平常一样的时间起了床。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像平常一样接待前来送废品的人。而且边说笑边跟来人们打趣,笑声跟平常也一样,朗朗的,不带一点杂质。水下不时望望她。天美说,你看我做什么?水下说,姨你真了不起哩。天美说,你这话比这废品还要废。水下听天美这一说,脸上一下挂了笑。水下想,姨这话说得多好玩呀。水下想着,心里就轻松了起来。

  中午的时候,天美的弟弟天富来了。水下是认得天富的。水下管天富叫舅。水下是随他的表哥叫的。天富没搭理水下。天富的神色有些慌慌乱乱,拉了天美便往房里去。水下心想难不成三霸闹到天美娘家里去了。水下还没想完,就听到天美呜呜地哭。这哭声跟昨天的不一样。虽也是伤心,却没有凄凉。水下跑到门边,叫道,姨,姨呀,出了什么事?

  天富这时才看到水下。天富说,能有好事么。我妈病了,医生说是肺癌哩,得住院,得开刀。天美哭道,我的妈呀,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呢?刚刚把儿女都熬出了头,你怎么就得这绝症哩。天美哭得水下怔怔的。

  天富说,姐,光哭有什么用?你们女人啦!水下说,姨,你赶紧回吧,这里我看着哩。天美说,水下,你一个人行?水下说,没问题,都乡里乡亲的,真忙不过来,让搭个手还能不帮忙?天美说,真的行么,水下,账可一点不能错。水下说,姨你放心吧。保管你什么都错不了。天美说,水下那我就先谢谢你了。水下说,姨,你还跟我客套什么。快去看婆吧。

  天美换了衣服,一身整齐地跟着天富走了。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擤鼻涕,又把擤鼻涕的手指在鞋帮上拭了一下。天美的动作很好看。但水下看了心里却酸酸的。

  生意跟往常一样,不好不坏。时不时有人送来废品,都说,怎么不见天美?水下便说,天美姨有事办去了。水下卖力地招呼着生意,来人便都说,水下在这里真顶事哩,天美有你帮衬,省心多了。往后她可以一心在家当太太了。嫁个有钱的男人,就是有福呀。老婆累了,还可以找小工帮着。水下不作声,只低头做事。心道,你们知道个屁呀。

  将近四点,天美回来了。水下忙不迭迎上前。水下说,姨,吃了没有?姨,要不要喝口水?天美说,哪有心思呵。水下心里一急,说,姨,再大的事也得吃饭,要不,你自己的身子出了事怎么个好?天美说,哪能倒霉的事全摊在我头上。水下说,我现在弄给你吃好不好?天美说,没时间了,我还得赶去县里。水下说,现在还去?怎么来得及?天美说,还来得及。你晚上莫锁门,我会赶回的。水下说,婆要去县里住院?天美说,哪有钱住医院?我得去找三霸要点钱,要不我妈的病就耽搁了。水下说,三霸叔他会给么?天美说,他不给我就死在他的屋里。做人要这么没良心,我做他的老婆都活着没劲。水下说,姨你别急。三霸叔不会不顾你的。天美说,他那点钱都花在那个相好头上。我娘病成这样,他要不给还是人吗?我娘死了他会安心吗?水下说,我会看相,婆的面相很好,不会死的。天美说,水下,难为你了,又要管站里事,又要操我的心。水下,你真是个好孩子。水下说,我不是孩子,我是个大男人。天美淡然地笑了笑。天美说,真是好大个男人。水下听出了她话里嘲笑的意味。但水下没有生气。水下想,总有一天,你会晓得我是怎样的一个大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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