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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水下的心里做贼似的虚。天美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时,她的背后总有一个抹着厚粉的女人也在水下的眼边晃。水下想想就觉得恨。觉得那女人脏了他的眼睛,觉得他的天美姨正在被人欺负,觉得自己知道了根底却帮不上忙。于是水下也很是恨自己。

  水下想告诉天美,三霸在外面有了女人。可他不敢。他不是怕三霸,因为三霸对于水下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不是因为他是天美的丈夫,他水下这辈子恐怕都不会认得这个人。水下怕的是天美。万一天美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呢?万一天美伤心起来哭得你死我活的呢?万一天美想不开要去寻死呢?水下想到这些,手脚就软软的,话到嘴边又跟着唾沫一起吞回去了。可是水下又不甘心天美这样被骗。水下总想暗示天美一点什么。

  水下在帮天美做晚饭时,总是说,姨,你得叫三霸叔晚上过这边来吃饭。我做的菜好吃。天美说,他哪里肯?这里是乡下,他想当城里人哩。水下说,他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又怎么行呢?天美说,又怎么不行?没他在我耳根还清静哩。水下又说,可是我妈说爹娘不在一间屋里住就不像一个家。天美却说,谁稀罕跟他像个家。水下就没法往下说了。水下想,难不成天美姨知道那个抹厚粉的女人?天美说,你就不要操这心了,有你跟姨搭伴,比那个王八蛋要强一百倍哩。下月我就叫他给你涨薪。

  天美的话很让水下心里受用。水下身上的血都流得快了。水下在厨房旋转一样地做事。天美似乎看透了水下。水下一做事,她就把这种让水下受用的话挂上了嘴。水下做事就更加麻利。原先堆压在天美身上的活儿,只几天功夫,就都叫水下包了下来。天美的眼睛都笑眯了缝。衣服也开始往好看的换。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渐渐地在转白。有风吹过时,水下还能闻到他小时候闻过的香味儿。

  天美说,水下你真了不得哩。又俊又能干,哪家妹子嫁给你就享福了。水下的脸立马就红。水下还没有跟女伢子有过什么往来。水下在中学时根本都不看女伢子。水下光知道跟一帮半锉子男伢爬树游水,然后扎成帮到外村去打架惹祸。那是水下其乐无穷的生活。水下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女伢子对他有什么用。

  每回水下红脸时,天美就会笑,声音格格地,像家里吵醒的小闹钟,又清脆又入耳。笑完天美就会叹说,也是呀,刚脱下开裆裤的男伢子,还不晓得女人的好处,心里头还黑着哩。水下不懂天美的意思,便问为什么心里头黑。天美说,女人是灯哩,装进了心里,你心里头才会亮。水下还是一脸的疑惑。水下说,女人怎么会是灯呢?

  天美见他如此这般,便更是笑,笑得人弯下了腰,直起来时还喘气。这回天美的笑声如风,索索地一直钻进水下的心里。像吹掉灰尘似的,吹走了存在水下心里的疑惑。水下觉得自己的心里果然就好像比以往亮了。有种异样的光在里面照着。水下想,未必我心上也挂上灯了?

  水下每天收拾完厨房,也不过晚上七点。天美在水下洗碗时做账。水下手一空,就来帮她。原本天美做账一直要做到九点钟,有了水下的帮忙,八点不到就做完了。这样一来,晚上的时间就闲下了。天美的屋里有吊扇,吊扇的风大。天美的屋里有一架沙发,沙发包着红底黑格子的人造革。天美的屋里还有台单门的冰箱,冰箱里有冰水喝。天美就让水下到她的屋里看电视。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说着碎话。水下总是会去冰箱里拿冰水喝。水下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好好在屋里坐过。水下在家里吃罢饭一抹嘴就出门玩去了。回到屋里人就乏得跟一条刚打完恶架的狗。见床就倒,倒下就能睡着。睡到醒时,天已大亮。起来揩一把脸,吃一碗面,又一抹嘴出门去了。水下自己都不记得除了学校,他在家里什么时候好好地在板凳上坐过。现在他却坐在天美屋里的沙发上跟天美长一句短一句地说些没油盐的话。那些话没一点用处,全是废的。水下想,原来坐在家里说话这么快乐呵。怪不得爹妈都喜欢坐在家里哩。

  有天晚上,电视里在演电视剧。一个男人瞒着他老婆在外面有了皮绊。水下看到那男人跟皮绊接吻时,心里咚咚地狂跳。天美则咬牙切齿地骂人。天美说,这种狗男女,死绝了才好。而且死也不让他们好着死。叫雷劈死。叫狗咬死。叫车撞死。叫刀砍死。

  天美每骂一句,水下心里就会出现三霸和那个粉脸的样子。他们在水下的心里按照天美骂出的方式一遍遍地死去。天美骂完,电视播起了奶粉广告。广告里的小婴儿扬着小胖脸咧开着嘴笑得好欢。天美的面色突然阴郁下来。水下没有注意天美的脸色,心里还想着刚才的电视。水下说,姨,你说女人是灯,要是男人心里头有两盏灯该怎么办?天美说,那他的心就会被烤焦。烤焦的心是黑的。天美随口答着,她还沉在自己的心事里,这心事像小蛇一样咬着她。水下说,姨,要是三霸叔心里有了两盏灯呢?

  水下的问话像块石头,把天美的心事砸碎了。碎片水珠一样散开了,水下的话冰山一样突现在海面。天美转过脸,没开口,只死死地翻着白眼盯着水下。盯得水下心慌意乱。水下说话的声音都抖了。水下说,姨,你怎么了。天美说,你老实说,你知道了什么?水下说,我没知道什么哩。天美说,你还不跟我老实说。水下嗫嚅道,我我我,我听人说三霸叔在县城里另外有个女人。天美说,就这?水下不敢说出他的亲眼所见。水下说,就这。我在堤上听到的。天美说,堤上听的?不相干的人都晓得这事?水下说,好像吧。天美便狠狠道,三霸这个王八蛋,真是丢尽了我祖宗八代的脸。

  水下有些诧异。水下想未必天美晓得一切?水下说,姨,你都晓得?天美说,这样的事,我能不晓得么?水下就有些不明白了,既然晓得了,怎么还能成天笑笑地过日子?水下说,姨,那你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天美说,我不忍下又怎么办?冲到城里去杀掉奸夫淫妇?水下说,那……姨就任他们这样胡为?天美说,我没办法呀,我只有先忍下再说哩。水下说,我姑家表姐在汉口城里做事,她男人跟别的女人相好,我姑家表姐就把那男人休了。天美说,乡下跟城里哪能一样?你姑家表姐休了他男人,她毫毛都不少一根,照样过得好好的。我要跟三霸离了,就什么都没了。就收购站这块地头,他也得要回去。三霸少说也有上百万家产,我把位置让出来给那个妖精,还不好死他们了?做梦都笑得醒哩。你说我能这么便宜了他们?

  水下想想,觉得确实不能。可是?水下心里好替天美抱屈。水下说,这样忍着,不也便宜了他们?天美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还是小孩子,不懂呀。你以为姨真咽得下这口气?你以为姨真忍得了心里头的火?你以为姨不想一脚踢掉三霸去他个×?可是没办法呀。我一个女人,离了夫家,去哪?回娘家么?女人嫁了出门,娘家就不是自己的家。我若吃住都在那里,娘家人还不烦得眼睛冒血?我既没地头可去,还不只有忍忍忍?

  天美的话说得好凄然,脸上也满是哀苦。水下心里当即就有些酸酸的。他觉得老天好不公道,像天美姨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苦楚?

  水下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好了。天美一肚子的苦水都漫进了心里,顿时也无话想说了。天美说,水下,睡去吧,明天还要干活哩。

  水下还没来得及走进他的小杂屋。那扇洞开的窗口便传出天美嘤嘤的哭声。电视机还响着。里面有人在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水下心里一阵阵地难过,仿佛被什么东西揪扯着。水下这辈子还没有这么难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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