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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少年水下骑着自行车在江堤上风一样地往前冲。

  太阳火辣辣地照在水下的头顶。水下的头皮滚烫滚烫的。脸也因了这烫变得赤红。水下身上的红背心已经湿透。原本白白的皮肤被暴晒成铜色。水下退学以后,连续几个月出体力,他的胳膊已经隆出肌肉。水下的脸上没有笑容,酷酷的样子。他的两条腿急剧地蹬车,像电动操纵似的,节奏均匀快捷。

  水下一路带风地从修堤的人们眼边晃动。

  有人喊着,水下,这么急吼吼的。去赶死呀!也有人叫道,水下,莫忙得那么狠,过来跟你讲几句话。少年水下谁也不睬。水下的耳边只有自己卷带而起的风声。叫喊声夹在风里,没有入耳,便被刮到了脑后。

  堤路有些坑洼不平。水下的自行车很破,哗啦啦地一路带响。水下的身子被堤路颠簸着,不由自主地弹跳。因了这种颠簸,使得风一样从堤上驶过的水下浑身都放射出一种兴奋。

  少年水下真的是在兴奋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兴奋由何而来。中午,水下的妹子水红送饭到堤上。水红告诉水下,二舅妈帮水下在镇上收购站找了一份工作。让水下赶紧回家一趟,水红上堤来替他。水下不想工作。水下觉得一旦工作就得天天守在一个地方,哪儿都去不了,憋得死人。水下觉得当农民就好,自由自在。水下一口就拒绝了。水红说,你下午如果不去,收购站就会找别人的。水下说,他爱找哪个就找哪个,关我屁事。

  水下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水下话不多。话都是想好了才说出来。水红无奈。水红说,你自己的事,我懒得管。水下心想,我的事什么时候让你管过?水下闷头吃着饭。水红无事,跟送饭的一个婆娘一说一答着。婆娘问,那个收购站是不是鱼头垸周三霸家的?水红说是呀。婆娘说,三霸是你家的亲戚吧?水红说,是我二舅妈的妹丈哩。婆娘说,听说三霸在城里包了小老婆,你二舅妈晓得不?水红说,莫瞎说。婆娘又说,你二舅妈的妹子是叫天美吧?她真是苦呀。苦得有口难言。水红叫了起来。叫你莫瞎说,听到没有!

  水下没有听她们说话,可是话声却自动钻进了他的耳朵。水下心里惊了惊。问水红,收购站就是天美姨在的那个?水红说,是呀。

  水下立即跳了起来。水下望着黄水浩浩的江面,恍然中,一个红衣女人的影子在上面晃动。女人的脸红红的,身上散发着小小的水下从来也没有闻到过的香气。水下想,哦哦,原来是天美姨呀。水下三两下便扒净了碗里的饭,嘴都没揩,便蹬着自行车风一样地奔在江堤上。

  少年水下想,天美姨的事,我当然是要帮的。

  天美将早上送来的废品一一理顺。天美戴着草帽,手上笼了双破手套。身上的汗衫已经烂了衣边。一条发黄的毛巾搭在她的肩上。天美不停地擦汗。可擦了也是白擦。汗水早就湿透了她的汗衫,内衣的轮廓透过紧贴的衣服显现了出来。

  收购站外便是通往乡下的路。路两边长着青苗,碧绿着,一直延向天边。土黄色的路,便如一条布带,仿佛不经意间,被甩得老远老远。远得一直看不到头在何处。

  一个红色的小点在布带的尽头出现。在铺天的绿色相夹之下,它好是醒目。天美搭起眼罩,眺望着。小红点越来越大,一直朝着冲向天美。天美看清了,这是一个穿红色背心的少年。少年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链条似乎随时都可以脱落下来。天美就站在那里了,看着,像是在等待链条脱落。

  红背心的少年水下一直冲到了天美跟前,才来了一个紧急刹车。辣辣的阳光把他的脸照得通红。他的汗水在脸上淌成了河。他的眼睛光彩四溢。他的嘴角上挂着笑意。他俊美漂亮,而且满脸快乐。

  天美说,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有点面熟?少年水下叫了起来,天美姨,是我呀。我是水下。天美惊异地说,水下?哪个水下?水下说,我二舅妈天香是你姐哩,以前我见过你。

  天美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水下。想起了他,就想起了有趣的事情。天美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少年水下知道她想起了什么,脸更红了。他也笑了起来。笑时想,天美姨怎么一点都没有变呢?连笑声都没变哩。

  一晃就是十年。那年水下去二舅家玩耍。二舅妈的妹子天美刚刚结婚,正好在她的姐姐也就是水下的二舅妈家。二舅妈拉着水下看新娘子。水下蹑手蹑脚地走近天美。突然他吓得退了一步。是天美身上的香气袭击了水下。水下从来都没有闻过这样的香味,脑子有些晕。水下说,姨好香呀。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天美的丈夫三霸笑时还亲了天美一下。然后说,当然啦,我老婆不香谁香呢?水下见三霸亲天美,便说,我可不可以亲姨的脸。大家就又都笑了起来。三霸大声道,别人是不可以的,可是水下你这个小王八蛋可以。在大人的起哄中,水下果真亲了一下。天美脸上的香气更加浓烈,扑了水下一鼻子。水下喷嚏连连,鼻涕都流了出来。三霸大笑着,说,小子,记住,亲别人的女人会伤风。

  阳光还是这么明亮地照着。天美和水下在阳光下同时想起了当年的一切。水下有点不好意思。天美笑了。天美说,啊呀水下,你长这么大了,成一个小帅哥了。水下想说天美姨还是跟以前一样年轻好看。可是话到嘴边,水下却说不出来。水下说,二舅妈让我帮你哩。天美说,姐替我找的帮手就是你么?水下说,二舅妈让我帮你。天美说,可你还是小孩子呀。水下说,不小了,我就要进十八了。

  少年水下说着仰起脸。阳光便落满在他的面颊。所有的缝隙都被照耀着,明明朗朗的。细细的绒毛也清晰可见。天美突然就看到了一个好透明可爱的大男孩,心里生出愉悦。天美说,好吧。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天美领着水下进了小杂屋。屋墙角上摆着一张小床。床上铺着蓝布单,干干净净的。天美说原先这里有个老头给她当帮手。前些日子,雨好大,老头着了凉。一直咳嗽,又不肯上医院看。结果三天前死掉了。天美说,你别怕,他没死这床上,在医院里死的。水下说,我不怕。我火旺着哩。然后天美又说收购站就他们两人。事情好多。

  早上要收废品,隔三岔五地要把废品分门别类地送到县里。县里是总站。三霸是那边的老板。那边的人多,所以三霸其实也没管什么。送货回来,还要兼做天美屋里的杂活。烧火做饭打扫卫生以及洗碗。因为三霸要求天美每天记账。每一样都得记清楚。三霸对钱看得紧,斤斤两两都要一清二楚。所以物件多时,她根本就忙不过来。水下忙说,姨,我来了,你就不会那么累的。我爹妈都说我勤快着哩。天美笑了起来,说,那就好,那我就省心了。

  天美的房子在小杂屋的对面。中间隔着堆满废品的场子。场子中间有一条窄窄的路,就几米远。走过去,拐一小弯,就见到天美的房门。天美屋的房门是绿色的。门框也是绿的。门上贴着年画。红底黑人。线条粗粗的。左边一个是秦琼。右边一个是关公。水下觉得不应该是这两人贴在一起,但他也想不起应该贴哪两个更好。天美见水下站在门边看画儿,就说,这是三霸贴的。三霸说要派俩英雄来看着我。天美说时,脸上浮出几丝冷笑。这几丝笑意落在水下的眼里。水下想,派两个英雄看着天美姨?这是什么意思?

  水下跟着天美进了厨房。厨房小小的。里面黑咕隆咚。天美打开了灯。灯有些昏黄,低低地,快要贴到了天美的头顶。天美说,这屋没窗,有个抽油烟机,可还是热得很。水下说,不热,比外面强。天美说,会做饭不?水下说,会。我在我叔家的餐馆帮忙过。天美说,那就太好了。想不到你年龄小小,倒有几分能耐。水下听到天美的夸奖,脸上便露了笑。天美也笑了,望着水下说,真是个俊小子,笑起来还要俊哩。

  睡在小杂屋里的水下当夜就做了梦。水下梦见洪水冲垮了堤坝。天美落了水,在水里挣扎着叫唤。三霸站在岸上,挥着手,要关公和秦琼去救天美。关公和秦琼都说不会游水。两人推辞着。天美在他们的推辞中,快被水淹没了。水下心想,姨你不能死呵。水下就跳了下去。水下跟洪水打着架。打胜了,便拖着天美上了岸。三霸叔对着他大声吼叫着。水下吓了一跳,不知他为何吼叫。水下朝天美望去。天美的衣服是干的。她迎风站在堤上,衣袂都飘了起来。她在风中掩面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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