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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第十九章 喧哗中的冷寂

  一

  日本投降的信息传到汉湖边时,已经是九月。胡老根去卖鱼,见买鱼的人喜气洋洋,开口就要大的,说是摆宴席。胡老根觉得奇怪,难得开口的他便开了一次口,问做什么这么高兴。答说小日本失败了,已经向中国投降,要庆祝一下。胡老根连鱼都没卖完,匆匆摇船赶了回家。

  水上灯起先不信,可是她又无法证实真假。最后想来想去,便请胡老根送她到先前她住过的客店去。胡老根和胡大妈觉得这也是应该,便划着船送她出门。

  还没到客店,只踏脚上岸,便已知果然是日本人投降了。水上灯立即欣喜若狂,当天即要找寻马车赶回汉口。在客店吃晚饭时,女店主留了又留,实在看到天黑不便,水上灯方在那里留宿了一夜。这一夜几乎无眠。跟店主对床讲了一夜的话。水上灯觉得好久没有这样想讲话了。

  次日回到汉口,满城沸腾一片。人人都朝中山公园赶路,说中山公园修了受降亭,今天就在那里举行受降仪式,日本人从此以后全部滚蛋。水上灯连家都没有回,径直便让马车送自己去了那里。

  此日的汉口仿佛复苏,上下都是欢腾和喧闹。那种气氛像极了1937年。水上灯想在这些喧哗的人群中找到熟悉的面孔。她四处张望,疾步穿行。人人脸上都带着沧桑过后的笑容。所有人都大笑着,表情全都一样,水上灯几乎分不出谁是谁。结果这天,她连一个熟人都没有见到。

  家里的一切与她走时完全一样。甚至柜子下被人砸过的碎碴都残留着。窗台上的花已经死了。茶杯因茶叶未倒,里面长着绿霉。这是陈仁厚喝过的茶。水上灯想,她必须赶紧收拾好家里的一切,而且她必须赶紧在窗台上重新放一盆花。她要让陈仁厚走到附近就能看到,那一盆花是为了他而盛开。

  撤离出汉口的汉剧演员亦纷纷回城,但是传到耳边的惨状却让戏迷们发呆。许多的名角都死在了流浪途中。饿死的病死的或是被炸而死,若列出名单登上报纸,可以占着大半个版面。沟死沟葬,路死路埋,全都成孤坟野鬼。上字科班的黄小合老师也死在湘西。日本人轰炸时,他们正在船上。置放在船尾的衣箱着了火。没了衣箱,戏就没法演。黄小合上前扑打衣箱上的火,结果被炸死。徐江莲老师因汉口的房子已经毁在一年前的轰炸之中,家人亦死得尸骨不见,便视汉口为伤心之地,留在乡下,不愿再回。同样是在湘西,林上花双腿被炸断。她是被人抬进汉口的,从此无法登台。

  水上灯闻得此讯立即赶去见林上花,两个见面抱头痛哭。林上花说,人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想活?不是老妈在世,不忍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根本就想死在湘西算了。水上灯哭道,从今往后,只要有我水上灯的活路,就一定有你的活路。林上花哭道,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是谁。你来了,大家就会注意。我现在只为了我姆妈一个人偷生,这也是我给自己找的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希望我是像死了一样活着,由时间一天天把我埋葬。水上灯哽咽道,我来时也不让人知道我是谁。我天黑了来。我陪你,我们两个一起,让你姆妈活得高兴。有你在,我心里好踏实。

  两人说说哭哭,哭哭又说说,整整一夜未眠。

  水上灯回到家里,心头沉重。日本人走了,原以为会十分开心,却不料令她痛苦和难过的事却一桩接着一桩,心情仿佛更加压抑。为了黄小合的死,为了徐江莲的家,为了林上花的腿。还有,更压她心的,是一直不曾露面的陈仁厚。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水上灯完全不敢揣测。

  有一天,水上灯装作路过,走到了五福茶园。抬头看招牌,却是叫望河茶园。似乎已经换了主人。她有些惊讶,忙进门询问。茶园伙计无一熟面。水上灯问,这以前不是五福茶园么?伙计说,唉,都换几轮主人了。水上灯说,怎么会?我上回来这里距今天还不到一年哩。伙计说,日本人当家时,一年时间,你当是很短的日子?水上灯说,这家主人姓什么?伙计说,姓秦,你认识吗?水上灯说原先姓水的主人呢?伙计说,哦,这个啊,说是他家有人犯事,卖了茶园筹钱救人。五福茶园改姓了陈。名字叫九福茶园。我们老板由重庆回来接收,又买下了九福茶园,改了今天这个名字。原先那个姓陈的老板听人说是汉奸,现在正在大牢里。

  水上灯走出时,心里想,姓陈的老板,该不会是陈一大吧?如果是陈一大,那么水文呢?水上灯心头紧了一下。于是她又叫了黄包车一直坐到水家的大门口。还是那扇她熟悉而又痛恨的黑漆大门。两只黑得发亮的铁环依然悬挂在门上。水上灯上前拍了拍,开门的是一个老头。水上灯问,请问这里是水家吗?老头不耐烦道,什么水家,还火家哩,早换主人了。说罢,叭一声便将大门关了上。门上的铁环几乎撞了水上灯的额。

  水上灯的心有些惶然。她不知道这家人出了什么事。她想,我为什么会如此烦乱?他们的祖业都换了人家,难道不是我一直所希望的吗?我不是一直仇恨着他们,并且巴不得他们立即家破人亡的吗?可是现在,我不知他们的下落时,心里居然没有半点庆幸之情,反倒是心烦意乱呢?我对他们的滔天仇恨呢?我的羞辱之恨以及杀父之仇都到哪里去了?

  水上灯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便是这天晚上,石上泉找到了水上灯家里。

  水上灯颇觉意外,问他何事。石上泉说,你想不想演戏?水上灯说,当然想,做梦都想。石上泉说,可不是?我知道你会这样。因为你还没有红透。水上灯笑了笑,说是呀。我还想红透全中国哩。石上泉说,这么想,就好。水上灯说,怎么,你想请我?石上泉说,我哪有这个本事。是周元坤周班主由重庆回来了。看到汉剧这样不景气,他准备重新拉班子,排大戏,让汉剧热火起来。水上灯淡淡地说,他说要请我了吗?石上泉说,是呀。因为你是名角嘛。只不过,周班主知道你爸爸生病,他没有借钱给你,害你吃了好多苦头,这些年你记着他的仇,所以,他开不了口。昨天我陪周班主一起去看林上花。林上花说,水上灯是一个恩仇分明的人。对她有恩,她也必报。班主当年收她进班,又请徐老师教她,让她有了一身本事,这个恩,水上灯一定会报的。她不改水上灯这个艺名,就是要自己记着班主的恩。周班主听到这话,方让我今天登门来请。就看你的态度了。

  水上灯心里动了动,有一股热流漫向全身。她想,还是林上花懂我。想罢说,周班主对我来说,有恩无仇。不借钱给我,是班里的规矩。他也破不得,不算是仇。我也没记过,是他自己多疑了。至于恩情,周班主对我是恩重于山,没有周班主,就没有我水上灯的今天。既是周班主组班子,只要瞧得起我,我是一定会去的。石上泉大喜过望,忙不迭说,太好了。我来时,周班主还再三嘱咐,不要勉强水上灯。我回去把你这话报知周班主,他一定高兴死了。水上灯笑道,至于包银嘛……石上泉说,周班主说了,你的包银肯定最高,并且按你的意思给。水上灯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周班主量情而定,给我多少我都不会争。石上泉说,水上灯,你说这话真是叫我意外。你知不知道,我是准备今天来跟你磨一晚嘴皮子的。这才几分钟,什么都谈定了?我还觉得不过瘾哩。水上灯笑了,说那是你不知我。知我者就晓得根本不需磨嘴皮,只说是演戏,楼下喊一声我就来了。

  水上灯战后的演戏生涯就这样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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