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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陈仁厚立即怔住。水上灯发现他的神色改变,怕日本人起疑,赶紧对陈一大说,哎呀呀,他们水家的事,我才懒得管哩。那些坏蛋,关一个少一个。全家关起来,当是为民除害。水上灯说这番话的腔调就像是在台上演戏时的道白。日本人都听傻了眼。

  陈一大虽然在水上灯小的时候就认识她,却从来不曾发现她竟是如此美丽。当她散乱着头发,衣服不整,说话间脑袋和细腰都一起扭动着,风韵十足。那神态像极李翠,陈一大竟恍惚了一下。他扭头看看日本人,竟发现他们的眼睛里也一派迷乱。

  陈一大想,跟李翠比起来,水滴更妖娆一千倍,万不可让日本人糟蹋了。想罢陈一大立即说,太君,这个水上灯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话应该不错。日本人说,你保证?陈一大说,我保证。再说了,她是汉口的名伶,万一有什么事,大报小报都会登,太君这年头还是小心点好。不然,对日本国大大的不利。这男人叫仁厚,是她的相好,也是老实人。打小我也认识。日本人怔了怔,似乎想着什么。水上灯说,你们赶紧走吧,来我家的事,我当没发生过,一个字都不会跟报馆记者说。

  日本人潮水般退下了。

  陈仁厚软坐在椅子上。他脸色煞白,望着水上灯说,告诉我,昨晚上我表哥是不是在你这儿?水上灯说,是。昨天白天水武派人来砸我家,水文晚上就来道歉。替我买了吃的,还帮我收拾屋子。我就把我的身世跟他说了一遍。你放心,我跟他什么事都没有。陈仁厚说,可你为什么不跟日本人如实说呢?水上灯说,那你怎么办?他在这里的话,你又在哪里?陈仁厚喃喃道,如果没有人证明他晚上在哪里,他恐怕就会很危险。这样不行,水滴。水上灯说,你想怎么样?陈仁厚说,如果表哥被日本人冤枉了,我的良心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水上灯说,你想去自首?你疯了?陈仁厚说,你不知道这件事的厉害。昨晚我们杀了一个叛徒。他出卖我们的人,我的朋友魏东明就因为他而死,他是魏典之的儿子。水上灯说,这样的人,是该杀。你做得对,仁厚。陈仁厚说,日本人为此非常恼怒,表哥的处境就会十分危险,你知道吗?水上灯说,你放心吧。水文跟陈一大关系那么好,刚才你也看到了,陈一大跟日本人来往密切,他不会袖手旁观的。而且他反正没有杀人,顶多关几天罢了。陈仁厚说,真的吗?陈一大真能帮得上忙?水上灯说,当然。你也知道,你表哥这个人手段卑鄙。为了让陈一大给水家当后台,他专门让李翠跟陈一大勾搭成奸。你想想,李翠能不下力救水文吗?陈一大能不听李翠的吗?陈仁厚惊道,居然有这样的事?水上灯说,这是水文亲口跟我说的。我还骂了他一顿。所以你放心,他肯定不会有事。但如果是你,日本人一查你的底细,你还会有命吗?水上灯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以为刚才我不怕么?可是我更怕你被日本人抓走呀。你怎么不为我想想,你要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陈仁厚一把抱住水上灯,他将她搂得紧紧的。然后说,对不起水滴,都怪我。我听你的。水上灯说,我们得赶紧走,离开汉口。万一水文被放了出来,日本人回过神,弄清你的底细,再过来的话,你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了。陈仁厚说,你说得对。我去打探一下昨晚有没有兄弟被抓,马上就回来。水上灯说,你会带我走吗?陈仁厚说,当然,美军飞机还会轰炸得更猛,不知道哪天一颗炸弹就会落在自己头上。汉口绝对不能住,我来时,大家都在向外逃难。这一走,路途遥远,我要找辆靠得住的马车。你赶紧收拾一下包袱,尽量简单点。水上灯说,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走?陈仁厚想了想,说我天黑前过来,如果家里安全,你就在窗台上放盆花。我们今晚上就走。说罢他写了一张纸条递给水上灯,又说,如果我今天没有回来,你明天一早就到这儿去,找一个张老伯,他会带你跟我会合。水上灯点点头。

  陈仁厚走出了门,屋里的水上灯突然间心往下沉,她情不自禁又跑出屋,扑到陈仁厚身上,搂着他,就仿佛是生离死别。水上灯说,你要小心。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心里如果有我,就得活着。陈仁厚说,我一定。我保证今后让你幸福,再不让你担惊受怕。

  五

  水文靠在地牢的墙根,一遍遍回忆着他认识水上灯的整个过程。这是金城银行的地下室,日本人来后,将这里改造成他们的总司令部。地下室也成了地牢。

  水文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因他没有杀人,而且他自信水上灯会替他作证。水上灯早已知道他是她的大哥,血亲之情,没有人能挡得住。他只后悔自己既然一直觉得与她之间有说不出的感觉,却为何没想过她就是当年的小妹妹。而且现在想来,她的说话举止和容貌身段,都像煞李翠。水文想,我怎么从来都没朝这上面想过呢?

  但日本人的提审打碎了他全部梦想。日本人说,没人能证明你这段时间在哪里。那个水上灯家里有另外的男人,但不是你。水文惊愕之后,便是歇斯底里的愤怒。他叫道,她说谎!把她叫来!我要当面质问!日本人说,我们查过了你的底细。你原是汉口警署的警察头领,我们一来,你脱下警服,表示抗议。你与黑道老大贾屠夫关系交好,他暗中领着一彪人马与我们作对,杀我皇军数名。你还说过你不会开枪?你从警多年,不会开枪?欺骗皇军目的为何?你与反共团伙素有勾结,善于使枪,对汉口地形熟悉,又于半夜逾墙回归,凶手不是你又是何人?所以你要从实招来,不然,你这条命就别想保住。

  水文又能从何招起?于是上刑。水文被打得皮开肉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又投进监狱。夜深了,牢房里的被子又薄又破。寒冷和浑身的疼痛令水文无法入睡。隔着小窗口,只能看到暗夜的一片天空。天上什么都没有,云色阴暗,仿佛有着无比的沉重在天空游动。水文的愤怒渐渐平息,似乎心里多出一份沉静。他想,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报应。他以前是不信这个的,现在看来,是得信了。这就是命运所注定。当年在他强行要求翠姨将那个婴儿赶出水家时,就已经预示了今天;在他暗中给贾屠夫通风报信,提示银娃之死系张晋生所设陷阱时,则更加强化了今天的必然。是他让水上灯受尽人世苦难,是他借刀杀人除掉了她的丈夫。现在,就算她撒谎,她报复,又怎么能算过分?

  想过这些,水文心里坦然了。他决定对陈仁厚的事,一字不提。

  云层果然是阴暗深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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