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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水上灯坐到餐桌前,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水文细心地收拾被砸的房间。她突然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不觉得你在我这里并不受欢迎吗?水文说,我知道。你恨我。而且不是没有理由的恨。换了别人,我可能早就跟你翻了脸,但是对你,我不能。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心里好像总有一个感觉,它让我觉得照顾你关心你应该是我天生的责任。不管你怎么样对我,我必须这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有时候我想,这是不是我遇到的一份更超越的爱情。

  水上灯听到这番话,心里咚咚地跳得厉害。她想,难道这真是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的缘故?难道正是这血缘,亲人隔得再远,也仍然是亲人?

  但水上灯脸上并未露出感动,只是淡淡道,你在夸张其辞吧?水文说,没有。一点都没有。这真的是我的感受。你记得那次你喝醉了酒吧?在那种情况下,没有男人可以把持得住自己。但是我,把你抱到床上后,我看着你的脸,却没有一点欲念。就好像看着自己的一个小妹妹在睡觉一样。

  水上灯的心又是一阵激荡。她想,天啦!这是因为他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么?水上灯说,你大概是希望有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妹妹吧?你把我想象成了她?水文怔了怔,目光有些散乱,他突然想起一只小手。那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一根指头。他想,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想罢不禁喃喃道,或许,或许是吧。

  水上灯说,你能不能坐在我的对面?你想听我的故事吗?水文茫然的脸上,突然露出惊喜,说当然想。我一直就想好好跟你交流。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窗外的风呼啸着不时撞击着窗户。随风而来的还有零星的枪声、口哨和严厉的吆喝声。屋子有壁炉。壁炉里烧着火。木头是陈仁厚前几天让魏典之送来的。这火将屋里烘烤得暖洋洋的。便是在这样的时刻,水上灯将自己经历过的生活,一一讲述给水文听……再往后,水上灯说,你都知道了。嫁人结果是做了小,接下来又当了寡妇。我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厄运,但好像它已经赖上了我,而我也已经习惯了它。我要做的只是等着它的来临。

  水上灯说着这些往事时,脸色沉静,声音平和,就仿佛在说着一个不相干人的事。水文却被她的这一轮遭遇惊呆。水文说,以后再不会了。以后我来保护你。水上灯一笑,我想问一句,如果你有一个妹妹,她会像我这样活着吗?

  水文默然片刻方说,不知道。说罢又喃喃道,幸亏她死了。水上灯说,谁死了?水文说,翠姨以前生过一个小妹妹,后来死了。水上灯说,怎么会死呢?水文想了想,回答说,那是她的命吧。水上灯说,命?比方我过的生活,也是我的命中注定?

  水文没有回答,因他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于是只有沉默。他在想,他的小妹妹如果活着。如果在他的家里,她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现在她有多大了?是否也已经嫁人?恍然间,那只小手指竟捏着了他的心。

  水上灯心里突然渴望知道李翠在水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水上灯就说,你家姨娘在你家好像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在茶园指挥来指挥去的,派头好大。水文说,她以前没有这样。现今是因为她有陈一大撑腰。水上灯有些奇怪,说怎么跟陈一大扯到了一起?水文叹口气,说这也是家丑呀。翠姨守寡这么多年,让她守节,也很难,所以就由着他们两个来往。水上灯大怒说,真不要脸!你们怎么可以容忍她这样呢?你们对得起你爸吗?

  水文对水上灯的大怒有些不解,他忙说,也不能全怪她。她这样做,最终还是为了保全水家。水上灯说,这话怎么讲?水文说,水家的人要在汉口活下去,同时生意也要做下去,就必须有人保护。水家没有人愿意当汉奸,只好由翠姨出面,让陈一大做水家的后台。水上灯一听,指着水文的鼻子骂道,原来你们水家都是这等阴险小人。竟不惜让弱女子受污辱来成全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卑鄙!你们怎么这么脏?如果我在你们水家,你们是不是也会把我卖给一个汉奸?水上灯竟情不自禁流出了眼泪。

  水文被骂得糊里糊涂。他说,你为什么这么生气?这跟你没关系呀,我们怎么会把你卖给汉奸呢?水上灯说,总而言之,你们让李翠跟陈一大苟且,就是你们男人窝囊,就是污辱我们女人。

  水文低下头,想想觉得也是。可是转过念来,他又想,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三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水上灯与水文讲述着自己的身世,不觉一直讲到夜深。

  陈仁厚却在这个夜晚开始了他在汉口最后的行动。原抗日小组的肖石叛变,交通站的四个情报员被杀死在武昌的铁铺岭。其中之一是魏典之的儿子魏东明,他与陈仁厚已经共同战斗了好几年。陈仁厚痛苦得几天几夜不吃不睡。这天下午,有精确情报传来,肖石将夜宿巴公房子,那里住着他的相好。陈仁厚决定杀掉肖石。但上级不同意,因为巴公房子离敌太近,一旦发现,脱逃很难。陈仁厚却带了两个人,一意孤行。

  陈仁厚一行下午便潜伏了过来。半夜时,他们动了手。亲眼见三粒子弹同时击中肖石。鲜血迸射在白色的墙上。陈仁厚用肖石的血在墙上写下四个大字:血债血还!

  从巴公房子出来时,便被巡逻的伪警发现。三人按来时约定路线分头逃跑。仗着对地形的熟悉,陈仁厚拐进一条窄巷,越墙跳进他舅舅家的院子。

  他从墙上跳下来时,已近凌晨。水文从外面回来,见有人跳墙而入,厉吼一声,什么人?陈仁厚忙嘘住了他,说是我。水文一看是陈仁厚,皱了一下眉,说,又干了一票?陈仁厚说,你不要问这个。

  两人的声响,惊醒了李翠。李翠忙披衣而起,出到院子看是什么事。一看却是陈仁厚回来了,欣喜道,原来是表少爷回来了。陈仁厚说,是呀,本来应该早一点的,路上耽误了,所以一直到现在才到家。吵醒了翠姨,不好意思。李翠说,这有什么?回家就好。赶紧进屋,暖和一下,翠姨给你倒杯热水,想是路上也累了。

  陈仁厚回到自己的房间,水文随后跟进。水文说,仁厚,你做这样危险的事,怎么能回家呢?万一出事,岂不是连累了家里人?陈仁厚说,凭你的能耐,就是连累着了,你也不会有事呀。你在日本人那边不是有人吗?水文说,这是我的家,我要对家里老少的安全负责。我不反对你抗日,但你做事的前后,不要来家里,我不想看到我们水家因为你而家破人亡。陈仁厚说,你不必吓成这样,我明天一早走就是了。你哪是为了家里人,还不就是为了水滴而赶我走吗?水文淡然一笑,知道我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吗?陈仁厚说,我没兴趣。水文说,我说我一直在水滴那里,你有兴趣听吗?整整一天一夜我们两个都在一起。

  陈仁厚怔住了。他望着水文,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水滴不可能喜欢你。水文一笑,说就你这个样子,成天做危险的事,你怎么有资格去爱女人,你怎么让她安心跟你。你这样的爱只会害人。陈仁厚说,不管你怎么说,我绝对不会再把水滴让给你,就算你要挟我,要向日本人告密,我也不会让。因为把她交到你这种人手上,水滴照样没有幸福。水文说,但是我却已经在她家过了一夜。你放心,她的一生一世都有我来保护。你全心全意抗日就是了。

  李翠提着水壶走到门口,听到水文的话,惊得一壶水险些落在地上。她急忙跑回自己房间,扪着胸口想,天啦,如果这样,罪过就大了。水滴难道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水家?这么做上天是要惩罚的呀。一切的罪孽都因自己而起,李翠决定自己来把这件事挑穿。

  次日一早李翠便去找水上灯。走到街上,发现路口被把持得很严。短促的哨音和急促的脚步,令满街人心惶惶。日本人和伪警都板着面孔,见人也没好气,就仿佛汉口刚刚沦陷时那样。李翠吓了一跳,忙问路人发生了什么事。路人压低嗓子说,听说昨天半夜抗日的人进城来杀了个汉奸。李翠蓦地想起陈仁厚的夜半到来,立即紧张得脸色发白。她想,莫不是仁厚做的事?想罢恐惧、焦急以及担忧混杂于一起,走在路上,她几次都觉得自己腿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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