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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第十五章 醉生梦死

  一

  住进法国老太别墅的第三天,水上灯终于决定出去走一走。走到街上,发现以前的店铺也都开了门。生活的细节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改变的只是生活的心境。

  水上灯突然发现这里距肖府并不算太远,她想了想,便朝那里走去。

  玫瑰红依然醉生梦死地抽着鸦片。脸色苍白得有如抹了厚粉。见到水上灯她竟有些喜出望外。连连说道,水滴呀,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水上灯有些奇怪,说你怎么看到我还会高兴呢?玫瑰红说,哎呀,闷死我了,只要给我来个活的,能跟我说说话,我就不管他是哪个了。你怎么还在汉口呢?水上灯说,一言难尽。便简单说了一下自己逃亡的经历。玫瑰红听时不停地啧啧。然后说,幸亏我没走。住在这里,日本人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说罢又问,是张晋生帮你住进法租界来的?水上灯说,是呀。是魏典之帮我找的他。玫瑰红便长叹一口气,说魏典之这老家伙,以前为了江亭,使劲捧我,现在又为了江亭恨死我了。说起来,江亭比我有福,还有这样的戏迷。水上灯说,可是有福的万叔却没活在人世。玫瑰红说,就我这个样子,跟死了又有什么差别。水上灯说,但你还是不想死。玫瑰红说,死丫头,你想我死是不是?水上灯说,这不是没事斗嘴么?玫瑰红说,往后你少跟我顶嘴,没有我,你哪有这么舒服的日子过?水上灯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玫瑰红便告诉水上灯,她有个朋友是法国洋行的老板。当年走私鸦片,得过肖锦富的帮助,玫瑰红让洋行老板给张晋生安排了事务。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法国洋行的经理。玫瑰红说,归根结底,你还是沾了我的光。

  水上灯笑了笑,说你是我姨,我沾了你的光,你也显不出多大面子,我也丢不上多少丑。玫瑰红说,你就不能软着点跟我说话?往后经常到府里来,替我烧烧烟,陪我说说话就是了。水上灯笑道,你请我这么大的名角,付得起钱么?

  两人仿佛有了一种和解。

  虽然在外奔波了几个月,又突然搬进了法租界。但只要是在汉口,对于水上灯来说,就不用适应,坐下来便能习惯。张晋生送给了她一台收音机。白天她听听收音机,然后逛逛街,偶然去玫瑰红那里坐坐说一下话。隔不一两天,张晋生便来请她吃饭,陪她散步,甚至带她购物。张晋生出手阔绰。重新为水上灯添置了首饰和衣服。应酬时张晋生以女友的名义来介绍水上灯。水上灯心里有几丝冷笑,嘴上却并未反驳。这举动让张晋生欣喜若狂。

  日子就这么清冷,但却也闲散和安宁地过了下去。

  庸常的日子里最大的快乐便是办堂会唱大戏。头一回来找水上灯去唱堂会的是魏典之。水上灯在台上恍然觉得下面有一个人是陈仁厚。但下了台后,她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个人。问魏典之,魏典之说,你大概看走眼了吧?

  堂会一唱开了头,私底来请水上灯去唱堂会的人就多了。日子要过,戏也得唱,水上灯心想,就先这么着吧。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偶尔演一演戏,也算是加了点佐料。

  秋天又不动声色地来到了汉口。汉口的秋天,阳光总是明亮无比。一天,水上灯无聊,便又转去乐园看杂耍。独眼老伯忙不迭地给水上灯烧水泡茶,又告诉水上灯,乐园现在的总管是陈一大。他投靠了日本人。水上灯当即放弃去看杂耍。她未及出门,突然听到剧烈的爆炸。隔壁杂技剧场被人扔了炸弹,当场炸死了两个日本人。水上灯急急朝外走,乐园内庭已是乱乱哄哄,人流全都朝外涌着。外面的口哨左一声右一声地吹得让人紧张。水上灯突然在杂乱的人流中看到了陈仁厚。他的脸绷得紧紧,神情显得有几分紧张。水上灯的心剧烈地跳起,失控一样,她大叫着,仁厚!仁厚!

  陈仁厚听到叫喊,眼睛放射出光来,他从人缝中挤过,来到水上灯跟前。同样失控,他一把搂住水上灯。水上灯忽凭直觉,这炸弹与陈仁厚有关。便在他耳边低语,是你干的?陈仁厚微一点头。水上灯慌了,说你跟我来。说罢拖了陈仁厚回到茶房。

  独眼老伯见水上灯拉着陈仁厚转来,知其有事,一声不作,走到门外。水上灯说,快,你把我的衣裙穿上,围巾裹着头,这样,日本人不会多注意你。独眼老伯进来说,快走,趁现在还乱着。一会儿宪兵一来,就麻烦了。

  水上灯和陈仁厚赶紧出去,此时人群已分成了两流,一流是女人,一流是男人。几个日本人正紧紧盯着男人的队伍,水上灯和陈仁厚像两个亲密的女孩一样,勾肩搭背地,顺利出了乐园。一踏上中山马路,水上灯立即叫了黄包车,陈仁厚犹豫了一下,还是随她上了车。水上灯刚一落座,便紧紧抓住陈仁厚的手。她的心跳荡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激动成这样。水上灯几乎用哭出来的声音说,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看我?

  陈仁厚凝望着她,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说,你过得还好吗?他有没有关照你?水上灯说,还好。他很关照我。陈仁厚说,只要你过得好,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水上灯说,可是你的心踏实吗?一点都不在乎我会不会离开你?陈仁厚沉默半天,方说,怎么会不在乎,但是有些事情,我没有办法。我就在前面路口下车。水上灯说,我不让你走。你今天必须到我那里去认个门,不然,哪天你想来看我,找不到地方。陈仁厚说,水滴,我不能去,我怕给你带去危险。水上灯噙着泪说,我不管,我只想你去看看,还有,你要抱抱我。

  行到路口,两人下车,准备拐入小街。不料恰遇张晋生和几个朋友在对面的街边说话。看到款款而来的水上灯,张晋生正欲叫她,却发现与她同行的女伴是陈仁厚。而他的朋友们全都看出了陈仁厚的男扮女装。张晋生的脸涨得通红,仿佛是当众出了洋相,愤怒和嫉妒令他火冒三丈。

  突然间,张晋生就冲过了马路,未及水上灯开口解释,他的巴掌已经伸到了水上灯脸上。啪啪地两个耳光扇过后,一句话不说,便扬长而去。

  水上灯瞬间呆掉。张晋生居然让她当街受辱。他居然在他和她的朋友面前让她如此难堪。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她?水上灯心里突然涌出万千的恨意,这种仇恨就像当年水武辱骂她时一模一样。

  比张晋生的脸色涨得更红的是陈仁厚。张晋生的巴掌令他震惊。当他看到水上灯白皙的脸上,立现红色掌印,心痛的同时却更为愤怒。他大跨几步意欲冲向张晋生,却被水上灯一把扯住。水上灯说,你要干什么?你忘了你今天做了什么?我不需要你为我去跟他计较。

  陈仁厚几乎是怀着肝肠俱断的心情,跟在水上灯身后,进到她的房间。一进门他便将套在身上的女装狠狠甩在地上,大声道,他平常也这样对你吗?水上灯说,没有,这是第一次。大概是在吃醋。他认为我是他的女友。陈仁厚说,那么你呢?你也认为自己是他的女友吗?水上灯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他的什么人。但是我所爱的人把我托付给了他。我所有的生活都是他在照顾。

  陈仁厚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水上灯的话。他转过身,站到窗边,眼泪竟夺眶而出。窗下是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的世俗生活。店门开着,推车挑担及提篮的人来来往往。陈仁厚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自己没有能力让自己的所爱过上平静的日子。除了暂且放弃她,而让自己去痛,又能怎样?

  陈仁厚打了盆热水,寻着毛巾,为她热敷。做完这一切,低声对水上灯说,水滴,我得走了。我还有事。水上灯说,我不。我今天就是不让你走。说时声音有些呜咽。陈仁厚一时冲动,紧紧搂着她,急促道,我们离开汉口,想办法到重庆,好不好?我虽然不能让你过得这么富足,但我保证一生一世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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