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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整场戏终于演完。水上灯下台卸妆,林上花带着妆扑过去抱着她的头便哭。林上花说,你为什么这么傻,不演就是了。顶多我们不挣这个钱。水上灯说,我知道有人整我。他们想看我的笑话,我就让他们看。我要让他们看好。我这个笑话是会在台上放光的。你不觉得,今天我们两个演得真叫是好呀。回头我要找徐老师给我们俩专门排出戏,我们两个要把那出戏演红。林上花说,那是一定。

  回老家祭祖的水文原不知此事。在村北口看戏时,听到水武与人暗中窃笑,方知水武专为水上灯设了一局。这次他没骂水武,倒是夸他高招而且甚觉有趣。这边戏一开演,他便匆忙赶至祠堂,悄然坐在一角,想看水上灯这次如何收场。却不料,他看到了水上灯一个人的大戏。水上灯在台上龙飞凤舞,一个人将祠堂搅得风生水起。她用女声的娇滴,用男声的洪亮,用对白的清新悦耳,生生将祠堂内的阴森逼得无处可寻。坐在无数灵牌后的水文,恍然间觉得灵牌像是被水上灯的表演唤醒,忽忽有了生气。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微光。水文着实被震撼了。他想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呵,竟是如此刚强如此倔犟,这刚强倔犟中竟包容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次日一旱,福华班离开河角村,水文特意赶过去相送。并加赠了一笔钱递给班主,说这是专门付给水上灯的,感谢她昨天的演出。水上灯将钱毫不犹豫地甩给水文,然后说,昨天我是为死人唱的戏,我从来不收死人的钱。

  水文知其心中有恨,忙解释道,这事是我弟弟办的,事先没跟你们讲清楚,很是不妥。可是河角村规矩历来如此。祭祖期间,给活人演戏同时,也要给祖宗演一场。水上灯说,我不管你的祖宗不祖宗,演戏是我的本分。不过,我要告诉你,以前我跟你水家只有杀父之仇,现在又多了一样羞辱之恨。班主亦说,水先生,往后请你们点戏,万莫找我福华班。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衣箱装车时,福华班与洪顺班又碰到了一起。杨小棍得意道,水上灯,昨天唱得如何?你现在红了,那些死人当然都爱听你唱吧?水上灯淡然一笑,说听你唱戏的虽然是活人,但听我唱戏的却是这些活人的祖宗,知道不?水家大少也说了,我是给他们的祖宗唱戏。一番话撑得杨小棍一时哑口。

  马车启动时,陈仁厚追了上来。陈仁厚对班主说,我想跟水上灯说几句话。水上灯说,不用了,班主,我不想跟水家的人多说一个字。陈仁厚大声说,水滴,你要记住,我姓陈。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误会。水上灯对车夫说,走吧。还等什么?

  马车很快驶出了河角村。一出村界,林上花朝河角村连连地吐着口水,吐完说,把昨天的晦气都吐掉。这个地方,这辈子下辈子三辈子我都不会再来。马车上的人便都呸呸地吐了起来,吐完纷然大骂,说这地方,今生今世,永不再来。

  水上灯没有随着他们一起吐。她朝着村子张望,心里充满悲哀。陈仁厚呆呆站在路边望着她远去的样子,像一根尖刺,扎伤了她的眼。她想,你为什么偏偏跟水家扯不清呢?

  二

  水文终于从陈仁厚那里获知所谓杀父之仇是什么。原来水武跟水上灯有着这么深的过节。原来这个走红的戏子有着这么痛苦的人生。大水破堤而痛失母亲,父亲下河而被殴致死,无钱葬父而贱卖自己。这期间她还有什么痛苦经历呢?她又是怎样越过了这些痛苦的生活而成为红透汉口的戏子呢?

  水文突然对水上灯的心情拐了大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有了特别的情感。他莫名地就想走近她,了解她,关心她,甚至呵护她。

  水文对陈仁厚说,你跟我一起去汉口吧,在那里找个事做比在乡下种地有前途。陈仁厚说我手上有些事情要处理,等处理好了,我再去汉口。水文说,我听伯爷说,你跟地下党的人走得很近?陈仁厚说,没有。只是他们在教堂宣讲时,我去听了一下他们讲什么。水文说,以后不要沾这些事。你到汉口后,有机会见到水上灯,就代我去向她做个解释。以前发生的事我全都不知道,今后我可以尽我所能去补偿她,毕竟她父亲的死,是水家之过。陈仁厚说,嗯,我也觉得水家欠她是太多了。

  入夏,水上灯应天声戏院邀请,在那里搭班。天声戏院班底雄厚,功夫扎实,名角荟萃,汉口会看戏的人,大半看戏时间都会泡在天声戏院。水上灯搭班一周,演了五场,追捧她的人便成倍而起。水上灯始知大剧场和小戏园演戏的结果是完全不同的。

  水上灯演完戏已经不坐黄包车了。汉正街一家金店的老板杨亚森是水上灯的戏迷,但凡水上灯挂牌,他都去看。非但看戏,还买了辆小汽车,专门接送水上灯。坐在小车里,看着车外的灯红酒绿从眼边一晃而过,水上灯有时会觉得自己活在梦中。

  一天演完戏,杨亚森接了水上灯,又请她吃宵夜。这在水上灯也是常事了,所以她并不加推辞。宵夜是在花楼街的楼外楼。楼外楼有五层楼高,向来是汉口人吃喝玩乐处。从楼外楼乘电梯上到顶,便有茶馆,在这里喝茶吃点心,捎带看汉口夜景,这是水上灯之所喜。

  恰这晚,水文亦在此待客。灯光绰约中,水文见到卸妆后的水上灯依然是明艳照人,他突然有万般柔情涌出心来。几乎是情不自禁,他端了酒杯朝水上灯走去。杨亚森见水文过来,连忙站起来招呼着。水上灯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水文谦恭地说,水小姐,对不起,以前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仁厚如果不告诉我,我始终都不明白。我希望水小姐能接受我的道歉,我愿意尽全力补偿以前的过失。水上灯站起来,将自己桌上的酒杯端起,朝水文身上一泼,说你不用来跟我假惺惺,我跟你水家的仇恨不共戴天。她推开椅子。又补了一句,我姓杨不姓水。说罢,拂袖而去。

  水文脸色大变,一边的杨亚森吓得哆嗦,忙不迭地拿餐巾布为水文擦拭身上的酒水。一边揩一边说,水先生,千万不要跟她计较。她不过一个戏子,不懂得规矩。

  水文顺势在水上灯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对杨亚森说,你在追水上灯?杨亚森慌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已有家眷,哪能哩。水文一笑,说前阵子听说你找过我?杨亚森说,是啊是啊,为店面的事。水文说,跟贾屠夫有麻烦?杨亚森说,我哪敢呀?他是黑道老大,我怎么敢惹他?还望水先生帮忙摆平。水文用坚定的语气说,离开水上灯,这事我替你搞妥当。杨亚森怔了怔,水文说,不然你家金店会有什么结果,不关我事。杨亚森吓得一哆嗦,忙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从此以后不再捧她。店子是我家祖上传下的,还望水先生力保才是。水文说,放心吧,只要我答应了你,你就安心做你的生意。

  水文说罢离席,回座招待他的客人。杨亚森忙结账而出,他在楼外楼大门四处探望。他的司机开车过来,告诉他说水上灯朝江汉关方向而去,现在还能追得上。杨亚森朝那边望了望,黯然答说,回家吧。

  出了楼外楼,水上灯心情恶劣。水上灯但凡见到水家人,不管他们说什么,心里都会涌出万千仇恨。这种仇恨令她胆大无比。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人在摆布着她。一面将她摆布为一个永远被水家欺负和羞辱的人,而一面又将她摆布为只能观看水家的富贵权势却无任何能力反击或报复的人。正因为有如此之多的不能,所以她的仇恨方才更烈。

  一辆小车突然在水上灯身边戛然停下。水上灯以为是杨亚森追了过来,便懒得搭理。杨亚森在水文面前的谦卑令她很讨厌。

  车上却另外有人开了腔。这人说,水上灯小姐,散步吗?水上灯扭头看时,却是肖府里的副官张晋生。水上灯淡然答说,是啊。张晋生说,天色不算太晚,去兜下风怎么样?水上灯想了想,说好吧。这一晚的兜风,令水上灯心情大爽。她想,我要寻找我自己的快活,你水文嚣张也罢,你杨亚森卑微也罢,都不关我的事。张晋生说,你上我车时,心情忧郁,你下我车时,却很快乐。我想,是今天的风吹散了你的忧郁,把它变成了快乐。水上灯笑了笑,说你真会说话。张晋生亦笑道,往后我还能约你出来兜风吗?水上灯说,可以。

  次日水上灯出门,习惯地看外面有无杨亚森的车,结果没有看到。她冷笑了一声,便叫了黄包车,自己去了戏园。戏演完了,走出剧场,杨亚森依然不见人影。水上灯便只好又要了黄包车,吭吭地颠簸着回家。坐久了小车,再坐黄包车,心头滋味复杂。一天。水上灯看见那辆熟悉的小车在等另一个女伶,顿时一股悲凉浸透了身心。她想,自己不过得罪一个水文,姓杨的居然就可以如此冷落于她。趋炎附势到如此这般,这世道又是什么样的世道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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