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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便又等。寺院漆黑了。万江亭不想进庵房。两个大男人怎么说也不方便。他们便进到大殿。夜色消解了殿内金刚的横眉怒目,他们俩拖了两张蒲团,坐在金刚的脚下。都不说话,只是等。又等了许久,玫瑰红还是没有出现。

  魏典之说,万老板,再不走,船就开了。万江亭说,她不来,我怎么走呢?魏典之说,要不你先走,因为他们要的是你的命。肖锦富既然追求玫瑰红小姐,她应该还安全。我明天便去玫瑰红寓所,问清究竟,再安排她过来?万江亭摇摇头,说如果她不去,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我宁可被他们打死。魏典之说,万老板可不能这么想。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命,也是我们大家的。万老板,靠了你的戏,我们才有滋有味地活着呀。你要先惜自己,再惜别人。我是拿你当神一样供在心里,让你在夜晚这样子等人,我心里都已经疼得快穿孔了。还是先走吧。万江亭说,可我如果一个人走了,我恐怕就永远失掉了珍珠。

  魏典之只好长叹一口气,说万老板,你就是我的神,按理我不该说这句话。可眼下只有我们两人。我要掏着心跟你说上一句:这世上最不怕失掉的东西就是女人。如果你一旦害怕失去她时,就肯定已经失掉了。万江亭说,你认为我已经失掉了?魏典之说,事至如此,我想差不多吧。男人要什么,你我都知道,可女人要什么?恐怕我们永远不明白。

  魏典之将万江亭送回家时,已是凌晨。万江亭连开锁的力气都没了。魏典之代他打开门,连灯都没开,便将他扶上了床。魏典之说,万老板,好好睡一觉,天亮醒来,我们再商量。我会让菊台社的票友保护你的。万江亭没有说话。

  魏典之关门而去。倒在床上的万江亭从眼前到心里都是黑的。他想不明白,玫瑰红到底是什么原因没有去古德寺。而魏典之的话更是堵得他心里阵阵发慌。

  月光透过窗户淡淡地落在屋里,突然桌上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地闪着光。那光似乎绿荧荧的,散发着一股鬼气。万江亭被这光惊了一下,他立马起身,走到门边,拉开灯。

  他居然看到桌上放着一对玉镯。那是他家祖传的玉镯。他托余老板说媒时送给了玫瑰红。

  万江亭心知缘故,堵着的胸口仿佛有洪水汹涌欲出。他忍了一下,没忍住,一口血喷在了墙上。

  四

  水上灯一早去万江亭家收拾房间。万江亭走前说了,如果一周没回来,便将这房子转租他人。余天啸便让水上灯把万江亭的东西都收捡好。

  水上灯推开屋门,一眼竟看到倒在地上的万江亭,继而又看到墙上的血。水上灯大骇,她尖叫道,万叔!万叔!你怎么了?你怎么没走?

  万江亭慢慢醒过来,他让水上灯搀扶着他上床,然后说,误船了。水上灯说,那那那……墙上怎么有血?万江亭说,是我不小心跌的。水上灯不信,但却不知应该说什么。水上灯说,万叔,我给你熬点稀饭喝好不好?你一定没吃早饭。万江亭无力地点点头,说好的,水滴。

  余天啸闻讯匆匆而至。询问万江亭,他只是说误了船,没走成。又说既然上天不让他走,他就不走了。再问他与玫瑰红的婚事如何时,他便只是淡淡地说,听天由命吧。

  水上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她说,万叔,一定是我姨舍不得离开汉口。她想要什么,我最知道。万江亭苦笑一下,他突然想起魏典之所说,女人要什么,恐怕我们永远不明白的话,便追问了一句,你说她想要什么?水上灯说,她们两姐妹全都想要荣华富贵。万江亭说,两姐妹?水上灯说,另一个是我妈。万江亭说,不,你姨不是这样的人。余天啸见万江亭脸带不悦,便叱了一句,说你懂什么?我早讲过,大人说话时,你不要多嘴。

  万江亭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的外伤痊愈后,班主说,再歇下去,班里该喝西北风了。你跟玫瑰红是名角,你们不出面,哪一场观众都没坐满。

  万江亭试了试嗓,觉得用力时伤口虽然扯着有点痛,但也无大碍了。便说,好,你去挂牌吧。班主高兴道,老天爷保佑呀,幸亏没伤着你的脸,要不真唱不成了。万江亭说,你也别对我太长指望,说不定哪天我就真的唱不成了。班主说,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话也说。若按余老板唱戏的年头来算,你还得红几十年,而且更红。万江亭苦笑了笑,他想,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

  水上灯闻知万江亭要开始登台演戏,便去跟余天啸说,万叔他受伤才好,我担心他上台会太累。我想跟着去照顾他,干爹你说好不好?再说了,我还可以跟万叔学点规矩。余天啸想了想,说难得你一片孝心。你万叔人好戏也好,这两样你都要学。

  小报消息多是短命。随着万江亭伤势的恢复,人们议了几天,也就转了话题。两大名角意欲出走,虽然事大,却因未遂而知晓的人少,便也波澜不惊。生活还要继续。

  万江亭被砍伤后的第一次挂牌是在长乐戏院。见到玫瑰红时,他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脸上堆着温和的笑容。玫瑰红心有愧疚,眼有惊慌。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万江亭全然不介意的笑容,竟不是往日的春风,而是看不见的刀刺。

  万江亭化妆时,依然像往常样,细致入微。玫瑰红有些受不住,走过去说,江亭,伤全好利落了吗?万江亭说,应该没有问题。玫瑰红说,江亭,我想跟你解释一下,可不知道该怎么说。万江亭说,没事,你就像往日一样好好唱戏就行了。玫瑰红说,那天晚……你是不是等了好久?万江亭说,没有。我去了没见到你,就回来了。我也不想离开汉口。玫瑰红说,可是魏典之说……万江亭打断她的话,说老魏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是疼我,所以他会把事情夸大。不当事。今天我们好好唱。

  万江亭声音平缓,说话语调一如以往的温和。玫瑰红内心略微有了些平静。舞台像往常一样,你方演罢我方上场。玫瑰红和万江亭的戏依然唱得令观众如痴如醉。就仿佛万江亭从来没有被人砍伤,玫瑰红从来没有退还玉镯一样。曾经有过的最艰难的日子仿佛从日历牌上剔除掉了,万江亭恍然是在老大兴园跟余天啸喝完酒后,直接就来长乐戏院演了这场戏,两下里衔接得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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