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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二

  次日大早,雨下得更大。杨二堂拉起车趟着水出门,走进第一个巷口,就发现巷子里全是水。几个富户人家的门口都立着马车。富人们带着家眷和细软,纷然外出。杨二堂遇到巷子里的老更夫,说你今天怎么还来下河?汉口的堤都叫水泡软了,今天怕是守不住,大家都在逃命哩。龟山上已经到处是人。又有人说,看来真的是龙王发大脾气了。夏司令⑦都没办法了。天天骂那些工程师,修马路就修马路,拆什么龙王庙!骂了还不够,又亲自冒大雨到原先龙王庙的地址上陈设香案,跪在渍水中向江心三跪九叩首,焚香哀求,请龙王原谅。天晓得龙王原不原谅。

  杨二堂吓了一跳,赶紧拉着车往回跑。跑进家,慧如仍然躺在床上。水滴煮了一锅粥,见杨二堂说,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了?妈病了,发烧哩。杨二堂说,这可糟了。巷子里都进了水,汉口的堤怕是守不住了,大家都在逃命哩。水滴说,真的。爸,那我们家逃不逃?杨二堂说,你妈这么病着,我们要不先去看大夫?水滴说,我去找。

  水滴说罢便跑了出去。街上一片混乱,哗哗的雨水,把慌乱的人影遮挡得朦朦胧胧。水滴只觉得恍然在水晶宫中,水帘下四处是人影晃动。水滴跑了几个诊所,大夫们不是全家离开,便是绝不出门。水滴急得不得了,最后在药铺里,讲述了母亲的病状,请药铺里的中医开了几包药拿回家。

  慧如吃了药,怏怏地躺在床上。中午时分,慧如的烧退了,杨二堂收捡了几件衣物,说大家都上了山,我们是不是也出去躲一下?这里低洼,万一破了堤,大水堵了门,全都逃不掉。慧如说,要逃你们逃,我就在这里。杨二堂说,你不走我当然不会走。水滴,你先到山上去避一下吧。水滴说,不行,爸爸姆妈不走,我也不走。

  三人正说着话,屋外四处炸起了声音。这声音太大,仿佛整个汉口都在喊叫:单洞门进水了!双洞门也快决口了!大家快跑哇!

  风雨声似乎被这喧嚣的喊叫镇住,有如消失。水滴跑出去看了一下,回家来大声说,爸爸姆妈,赶紧跑呀。汉口就要被淹了。大家都在逃命。

  杨二堂架起慧如拔腿便朝外跑,嘴上喊着,水滴,跟紧爸爸。刚走到巷子口,就见阴沟里的水咕噜咕噜往外涌。慧如突然挣扎着说,我东西没拿,我得转回屋拿一下。二堂你带了水滴先走。

  脚下的水已经盖到脚背。家家户户都惊呼大叫着往外奔。人挤得跌跌撞撞的。杨二堂未及回答慧如,慧如便快步回转,只一下,就淹没在人群中。杨二堂拖着水滴,随着人流一直跑上了大马路。大马路也已经被水覆盖,人人都踏水而奔,水花溅得四处都是。杨二堂同水滴在路边停下,杨二堂说,水滴,我们等一下姆妈。

  等了一会儿,慧如还没来。水却一厘米一厘米朝上涨。水滴突然觉得不对劲,对杨二堂说,爸爸,你就站在这里等我,我去接姆妈。

  水滴在水里三蹦两跳地往家跑,未到门口,便大声呼叫,姆妈!姆妈!屋里静静的,无人回应。门大开着,里面却没有一人。水滴转身又跑出来,她四下看了看,突然心有所动。她朝着人流相反的方向跑去。跑了一阵子,果然看到慧如的身影。水滴一直奔跑到慧如面前,一把抱着慧如的腰,哭道,姆妈,爸爸在那边,你不要往这边走。不要丢下我和爸爸。慧如说,水滴,姆妈的苦你不明白。我不能再跟你爸爸一起过了,我必须走。水滴说,姆妈,这边的地低,平常下小雨都会淹水,不能往这边走。慧如说,生死有命。你赶紧到你爸爸那里去吧。

  慧如说着继续逆着人流走。水滴一下子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双手紧紧拽着她的腿,哭叫着,姆妈,看在水滴求你的分上,姆妈不要往这边走。慧如说,水滴,你不要以为我会看在你的分上就依你。我的命自有天定,不是由你来定的。水滴说,姆妈,水滴不想做一个没有姆妈的小孩。水滴想跟姆妈在一起。水滴再也不会让姆妈生气。

  慧如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但她迅速在脸上揩了一把,然后说,水滴,算你跟我说了一句良心话。不过,水滴,我要告诉你,我并不是你的姆妈。你爸爸也不是你亲爸。我从来就没有生过孩子。

  跪在地上的水滴怔住了。慧如说,现在你可以松开我了吧?我不是你的姆妈。水滴呼啦啦地站了起来,全身都带着水。她尖声地叫道,那我是谁的?我爹妈在哪里?慧如说,你是谁家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菊妈抱到家里来求我们养着你的。我只是看在你爸爸的分上养活你。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水滴依然尖叫道,难道我是菊妈的女儿吗?慧如说,我没问过。也许是也许不是。是和不是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没有她没有我,你也一样能长大。水滴的声音更加尖利,这份尖利将所有的喧嚣划破,迎着雨水冲天而上。水滴说,不一样!那不一样!慧如捂着耳朵,也用尖利的声音说,我要告诉你,我离开杨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无法再忍受你。你是一个幽灵,是一个要靠吸人血活着的幽灵。谁摊上你,都不得好死。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

  慧如骂完,甩开水滴,径直而去。水滴没有再追赶她,她突然浑身脱力,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水滴的身边全都跑动着脚步。脚步沾带起泥水,溅得水滴一身一脸。水滴坐在地上不停地揩着脸上的泥水。一把揩下去,未及揩第二把,适才揩过的地方又溅满泥水。水滴就这样坐在地上,不声不响,反反复复地揩脸。

  水更深了,水滴的整个屁股已经坐在了水中。脚已经被水埋进。水滴仍然没有起身的意识。大街小巷里的喧嚣声更加嘈杂。锣声也响了起来。有人高声叫道,破堤了,汉口淹水了。大家快往高处跑。来不及上龟山的,就上高楼。来不及上高楼的,就爬到屋顶上。再晚就没活路啦!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拖起水滴便往前跑。水滴已经茫然不知事了。她不晓得为什么要跑,也不晓得是什么人拉着她跑,甚至她都没有感觉到脚下越来越深的水和天空越下越大的雨。她只是被人拖着跑跑跑。

  他们一直跑到中山马路上。往日宽阔的大道已成水路。有几只划子来回游弋。大水来势凶猛,水线已经越过水滴的大腿。走在水中的水滴,迈步已经非常艰难。她便朝划子叫道:救救我!一只划子来到她的跟前。撑划子的男人说,要划到哪里?水滴片刻茫然,便这时,她看到了一个她十分熟悉的穹隆形塔顶。水滴大声说,去乐园。划划子的男人说,一个人五毛。水滴说,我没有钱。我以后还你。撑划子的男人没理她,挥动木桨便欲离开。一直拉着水滴奔跑的人突然说,我有钱。我给你一块钱。

  水滴这才看清,将她从水里拉起来的人原来是个男孩子。

  水滴和那个男孩坐着划子,进了乐园的大门。看门人业已登到了楼上。各个楼层的走道上都站着人。水滴顺着她熟悉的走廊跑向楼梯,又顺着她熟悉的楼梯跑上了塔楼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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