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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门外的声音提高了:

  “请你们不要对我提组织……不要对我说理解……我们已经组织得够了……不……不需要理解……”

  “请你们尊重我的母亲……尊重我的父亲……他们有权利决定怎么……包括你们说的……我父亲他……喜欢或者不喜欢……最后的方式……”

  躺在床上的乌力图古拉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他的老五。乌力天扬不看乌力图古拉——不想看被各种各样的管子插满全身的乌力图古拉。他倒是想做点儿什么,比如给乌力图古拉泡一大缸沱茶,水要烫,茶要浓;或者掰一根香蕉给乌力图古拉,那种蕉皮黄亮的、硬硬的水果;再或者,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随便谁,在腰里束上搏克带,把另一个人当沙袋,用力地摔到地上去,拿腿狠踢,然后冲着对方破口大骂。让对方爬起来,别装。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念头有点儿可笑,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乌力图古拉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也不再是个搏克手了。乌力天扬被这个念头弄得有些失控,有些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乌力图古拉怎么会这样。他坐在那儿,隔着地上一双早已失去了作用的皮拖鞋,看着床上因为回光返照而目光炯炯的乌力图古拉。

  “给我。剃头。”

  乌力天扬有好一会儿没有明白乌力图古拉在说什么。这回不是咕哝,吐字很清晰,乌力天扬听清楚了,只是不明白。但是很快地,一股电流从脚底涌起,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个躺在床上歪着脑袋的老家伙,他要剃头!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他还想被人推搡着架上台去,胸前挂上一个大牌子,脸上的唾沫多得来不及擦去,一边叱骂一边抵御着人们抓住他骄傲的头发,然后让他的老五冲上台去把它们一推子一推子剃掉吗?他为什么要提那只早已锈迹斑斑的推子?他还想最后来一场搏克吗?

  乌力天扬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开病房的门,走出去。他去街上买了一套理发工具。他出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都没有和萨努娅说话,也没有和葛军机说话。他那个灵魂出窍的样子让两个人都有所警觉。

  葛军机跟着乌力天扬进了病房,萨努娅随后也进来了。童稚非先不肯让人看见她哭肿的桃子眼,隔着阳台看见乌力天扬在那儿咬围布上的线头,擦掉剃头推子上的黄油,也进来了。

  “你要干什么?爸爸他不能动,会有危险。”葛军机担心地说。

  乌力天扬没有回答葛军机,把剃头工具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在床沿上坐下,先在腿上垫好枕头,再把手伸进乌力图古拉的胳肢窝,环住他的上身,小心着呼吸机的管子,慢慢用力,一点一点,把他抬到自己腿上,搁在枕头上,搁好,再替他围上围布,然后拿起推子。

  萨努娅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她在一把藤椅上坐下,坐得舒舒服服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乌力图古拉,神态自若,平静得要命。

  乌力天扬在自己的头上试了第一推子。新推子,很好用,咬合起来几乎没有声音,一片头发无声地落下来,掉在他的裤子上。乌力天扬没有管那片头发,他开始给乌力图古拉剃头。很好,推子很好用,头发也很配合,一片片往下落。他剃得很小心,很认真,每一推子。都像执著的垦荒者,推进得十分彻底,推进到可以望见并可以抵达的尽头。

  乌力图古拉的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他甚至哼哼了一声,想要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在儿子的怀里躺得更舒服一点儿,可惜这个他做不到,做不到了。

  “我死了以后,你妈和天时跟天赫过。”乌力图古拉咕咕哝哝地说。

  “爸您放心。我已经计划好了,妈和天时跟我。我会把妈和天时照顾好。”葛军机看看乌力天扬没有开口,接过话来说。

  “妈才不跟你呢!妈跟我!谁也不许抢走妈!”童稚非突然地勇敢起来,抬手抹掉一串眼泪,倔强地说。

  “我谁也不跟。我自己过。我和天时过。”萨努娅说,目光从儿子和女儿身上移开,移到丈夫身上,“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就操你自己的心。你死你的。死好。死彻底。别落下什么牵挂。别玩儿什么猫儿腻,回头又闹。我们没时间陪你。我的事你不用操心。天时的事你也不用操心。”

  “怎么不操心。”乌力图古拉咧了咧嘴,不是推子把他拽疼了,是他想笑,谐谑地笑,拿它反击妻子,结果没笑好,笑得质量不高,“我当然要操心。”

  “把你自己的心操好。”萨努娅一点儿也不买乌力图古拉的账,“你操好自己的心,世界就安宁了。”

  “别把脚,揣进你的口袋里。”乌力图古拉遭遇到反击,有些烦躁,有些不耐烦,在乌力天扬怀里咳了两声,不是咳,是用气抵开胸中正在往上涌的什么,然后固执地说,“我说了,你和天时跟天赫过。”

  “天赫不在。”葛军机镇定地看着乌力图古拉,“他不在。”

  “我不干。我不让别人抢走妈。谁都不许!”童稚非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可她的勇敢没有退却,还挂在脸上,和眼泪在一起。

  “他会在的。”乌力图古拉很肯定,目光炯炯,而且倔强得很。“他逃不过去。他已经够了。让你妈跟他过。”

  “我说了,我谁都不跟。我跟我自己。”萨努娅平静地说,一点儿也不妥协。

  “别惹我。”乌力图古拉生气地瞪萨努娅,警告她,或者是威胁,“别给我说屎壳郎的事儿。它不是大象的奶妈。”

  “你也一样。别在草尖上练跳高。别挂在鱼竿上睡大觉。还有,别来你的军阀作风。”萨努娅讥笑地看着乌力图古拉。这一次她开心极了,直起腰板,抬了抬骄傲的下颚儿,向他宣布,“你也够了。你也逃不过去。”

  乌力图古拉在喉咙里咕哝地咆哮着,眼里露出恶狠狠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萨努娅。

  萨努娅仰起脸儿,挑战地迎上乌力图古拉的眼神,丝毫也不退却。

  “妈的。”乌力图古拉皱着眉头认真地想了想,又咧咧嘴,想笑,笑不出来,沮丧地说,“妈的。”

  “这就对了。”萨努娅满意地笑了,温存地说。

  乌力天扬停了下来,手里捏着推子,抬眼看母亲。一头雪白银发的萨努娅坐在藤椅上,她的坐姿非常优美,就像一株凛然不可侵犯的牛蒡花。乌力天扬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不,不是他俩都说了粗话。说了他们自己能听懂、别人听不懂、别人就算能听懂他们的母语也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的粗话,而是母亲。

  萨努娅不是萨努娅了。萨努娅思路正常,辨析条理分明,根本就没有任何失忆症的表现,好像那个困扰了她十几年的科安萨科夫氏综合征一下子从她身上消失了。而且,她没有背任何人的语录。

  萨努娅用平静的目光迎接住儿子。她甚至在那个时候都是平静的。乌力天扬知道这是他的问题——是他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明白,没有理解,在传承上走开了,脱离和丢失了出处,这些都是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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