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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4

  原以为小妹的婚事有了头绪,会向希望的方向发展下去。乌力天扬和父亲不对付,也不打算再对付下去,打算小妹的事一办,自己就离开家去黄陂种菜,不在父亲眼前晃来晃去,免得他看哪儿都不对劲,那样会委屈一方,或者委屈双方。哪知道,童稚非的事情还没办,乌力图古拉就出了事。

  一伙水耗子看中江边废料场上的汽车,趁天蒙蒙亮从江里泅上来,把汽车的发动机和轮胎卸了下来。谁也没想到大冬天有人命都不要了这样干,江边的流动哨早不知躲到什么地方避风去了。乌力图古拉每早的“长征路线”有江边废料场一段,那天刚好碰上。一个病病歪歪气喘吁吁的老头儿和七八个能在三四摄氏度的气温中往江里跳的年轻人对阵,明摆着前者不占优势,乌力图古拉偏偏以卵击石,要打这一仗。堵住狗娘养的,一个也不许放过!除非313师打没了,让狗娘养的从313师头上踩过去!他要捉水耗子的俘虏,水耗子不干,两边动起手来。乌力图古拉走路都困难,手中一支枣木手杖不是汤姆式冲锋枪,只一个回合,就让水耗子给撂倒在地上。

  乌力图古拉身上有两处挫伤,下颏儿给碰破了。左手中指骨折。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乌力图古拉被推倒在地之后,人站不起来,在冬天的江风中躺了好几个小时,后来一点一点顺着“长征路线”往回爬,爬上江堤,爬过果林,远远地叫住营区路上的行人,这才让人发现。这个过程时间长了点儿,冻着了,染上了感冒,后来发展到肺炎。

  萨努娅嘲笑乌力图古拉,既然寡不敌众,不是对方的对手,干吗不讲点儿策略,“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可见还是落伍了,至少是轻敌,不是什么真英雄。后来还是童稚非觉察到乌力图古拉的情况不对,人才从基地医院转出去,转到军区总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

  萨努娅对乌力图古拉转院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完全可以服两片感冒药,踹开门吧嗒吧嗒地满世界撒野去,转个什么院?

  闻讯从下面赶回来的葛军机给萨努娅解释,爸不是当年的爸了,年纪大了,抗不住,得重视。萨努娅虽然还没想明白,但也不再说乌力图古拉的风凉话。

  5

  乌力天扬和汪百团的“乡里庄园”正在黄陂县蓝花荡划地的时候,鲁红军结案出了看守所。

  鲁红军在接受审讯的时候内外有别。公司里的事,能说的他一样没瞒,公司外的人,口风却一直很紧,一些关键性的人物,他一个也没提。预审组有经验,知道天要黑着,什么道儿都不能走到底,并不真要撬干净他,看着能结案了,就放他过去。这一点帮了鲁红军。那些在电话里装不认识他的关键人物,不都是明哲保身之辈,案子一结,就有人私下给有关方面打招呼,做了种种工作。鲁红军是昔日的战斗英雄,又是残废军人、省人大代表,将功折罪,判了两年。考虑到他的残疾程度,采取保外就医的方式监外执行。公司以及鲁红军个人非法所得全部罚没,这个判法,也还说得过去。

  鲁红军的事,一直是符彩儿在奔波。公司垮掉之后,符彩儿始终没有离开,到处疏通关系,甚至沸沸扬扬闹到有关人士的家里去,这和那几个关键人物出面打招呼不无关系。

  鲁家在鲁红军发达之后没有得到过任何好处。鲁家别说光耀门楣,鲁爸爸退休前想让儿子找区里说说,给自己调个正处调研员,那样生病住院的时候能住四人小病房,而不是八人大病房。鲁红军推掉了,说多大点儿事呀你就敢动我。鲁爸爸做前列腺手术,鲁红军连医院都没去,就是过年的时候,连点儿年货都没往家里送过,所以,鲁红军的事,鲁家不愿管。

  鲁红军出来的事,是符彩儿告诉乌力天扬的;鲁红军情绪消沉的事,也是符彩儿告诉乌力天扬的。符彩儿的意思,是让乌力天扬去看一下鲁红军。不光家里回不去,鲁红军现在是众叛亲离,过去围着他转的人如今都离开了他,办公司时得罪下不少人,还欠下不少多头债,仇人和债权人整天追着找他,他只能躲在招待所里,日子很不好过。

  “只有我会为他做这些事。”符彩儿平静地对乌力天扬说,“也只有你还会帮助他。”

  符彩儿没有带乌力天扬去鲁红军那里,她要赶去火车站,从那儿去北京。符彩儿读书上瘾,考上了人大的博士生,半个月前拿到录取通知书。她知道乌力天扬会去看鲁红军,所以连火车票都买了。她还知道乌力天扬为什么回到武汉。

  “我出生在这里,在这里长大;我从这里走掉,再回到这里,没有什么不同。”

  “不错,谁也看不出你消失掉再出现和出现后再消失掉有什么不一样,或者你永远都待在这座老死的城市里,或者你从此不再回来,这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有一件事情例外——走掉和回来的不光是你,不是你一个人。”

  乌力天扬在料峭的北风中眯缝着眼睛迅速地看了符彩儿一眼。乌力天扬很长时间没有见过符彩儿,符彩儿变化很大,好像这么多年,她终于找到一个成熟的机会,不用躲在什么人的背后神经质地嘤嘤哭泣,若是青铜刀,现在还是,冷飕飕的,只是刀已经开了刃,出了鞘。而且犀利得很,能伤人了。

  “你走了,她也走了;你回来了,她也回来了。一个人的存在和两个人的存在不同,它们或者有序,或者混乱。不管那是什么,一个人没有过去和未来,两个人才会有。”

  “你还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吗?”

  乌力天扬想转移话题,问过这句话之后就后悔。这句话问得很蠢。大约知道乌力天扬心里怎么想,符彩儿没有回答乌力天扬的话,抿嘴笑了笑,将额前被风吹散的乱发捋了捋,说:

  “有一样东西,一直想还给你,但又舍不得。还记得那枚战功章吗?”

  乌力天扬当然记得。符彩儿在乌力天扬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几样东西中最终挑选了那枚战功章。她把战功章火种似的捏在手里,一点一点剌进胸脯,把它别在自己的乳房上,然后骄傲地问乌力天扬,自己是不是像个伤痕累累的大兵。

  “我一直保存着。不是我硬要留下,毕竟它记载了我年轻时的一段岁月。我忘不了,也不想忘。我想过了,还是不还给你了吧。”

  乌力天扬和符彩儿在新华路长途汽车站分了手,看着符彩儿招手拦下一辆出租汽车,弯腰钻进车里,车向火车站方向驶去,很快消失在车流中。乌力天扬转身向另一头走去。一群中学女生迎面走来,情绪激动地说着自杀身亡的三毛的事,有人抹眼泪,有人语无伦次地说话。

  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让我去爱。我都二十岁了。可却不知道该去干什么。我有时候会不坚强,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现在都过去了。他们都在寻找,而且在抵近或抵达。

  6

  招待所属于一家中央在汉单位,深藏在洞庭街的一个院落里。几十年来,老租界的建筑增添了不少,法桐树却不受干扰地往上长。那种老式的哥特式四层小楼在杂乱无章的建筑中非常不起眼,有时候找到楼下,却不知道是不是要找的地方。

  出示了身份证,问清楚山西的鲁力先生住在哪个房间,乌力天扬按服务员的指点上了三楼,来到房间门口。

  几乎是在伸手敲门的同时,乌力天扬听到房间里传来一种轻微的、熟悉的器械撞击声。手悬在半空中,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下楼叫服务员开门得费尽口舌解释,时间不够。眼睛往门上一睃,得出判断。人往后退一步,回身朝门冲去,臂膀重重地撞向门。

  黄漆陈旧的房门一声闷响,沉重地向里倒去,乌力天扬随着惯性扑进房间,眨眼间将屋内的情况尽收视野。

  两张一米二的单人床,靠里墙的一张床上被子凌乱,枕头皱巴巴的。床头柜和地板上放了好几个烟缸,每一只烟缸里都装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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