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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第三十八章 和我一起生活,成为我的爱人

  1

  雨槐: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我离开了喀布尔。离开了那座被人类疯狂的热情摧毁得完全失控的城市。这让我感到轻松了许多,我好像重新回到了生命世界里。

  如果你要问喀布尔最多的是什么,我会告诉你,不是挤满惊恐万状的人们的黑市,也不是睡眠严重不足的政府武装人员,而是占领者的坟墓。喀布尔几乎被大大小小的各种坟岗给包围住了。

  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正在经历痛苦的人。而是他们的亲人。

  我在那个国家看到的情况让我感到沉重。那些士兵的家属们,他们不断接到自己亲人的阵亡通知和锌制棺材,他们承受着亲人转瞬即逝的痛苦,并且将用余下的生命去咀嚼那些痛苦。而那些回到国内的伤残军人,他们虽然没有死在战场上,日子却非常不好过。他们得到严厉警告,不允许把作战的真相泄露出去。这些以国际主义战士崇高名义出境作战的年轻人,很快就被处理复员,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里普遍受到冷落,甚至遭受到残酷的对待,有的截肢军人想得到一辆轮椅都不可能。

  战争不是作战者的选择,是从来不曾参加战争的那些人的选择。这真是一个可悲的现实。人们都怎么了?每个人都在发疯,或者以病理学的方式,或者以别的什么方式,比如政治家、民族英雄或者别的什么。

  我在一场反战骚乱中遇到了一点儿麻烦。有人以为我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抓住了我,差点儿把我送到秘密警察手中。中亚地区一些加盟共和国的民间武装正在与游击队取得联络,向驻扎在南部的他们自己的军营射出仇恨的子弹。在前线,战场上的麻烦是表面的。军队里吸毒、抑郁症、偷卖武器装备、自杀和枪杀事件非常普遍。

  其实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不是那些亲人以及伤残者,而是整个人类的灵魂。人类的灵魂在经历着罪恶和苦难,它们不是天生的。而是来自人类向往的自由。自由同时指向天堂和地狱,它是一孔双眼泉,既是善之源,也是恶之源,人类的罪恶和苦难正产生于这里。而这才是人类面对的真正的战争。我是说,所有的人类罪恶和苦难都有人类内心战争的份儿。

  一个牧羊人在山下的什么地方唱着歌。乌力天赫停下笔,眯缝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分辨出那不是他的房东基什特曼,然后他埋下头继续写:

  雨槐,在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有一个牧羊人在山下唱歌。那是一首写给情人的歌。他是这么唱的:

  来吧,和我一起生活,成为我的爱人……我将用玫瑰花做成花床。用一支散发着芳香的花架将它支起,做一个花帽并用爱神木叶刺绣一件长袍。我将用我可爱的小羊身上的羊毛为你做一件晨衣……我还将用青草及常青藤的花蕊为你编一条腰带……如果这能使你喜笑颜开的话,来吧,和我一起生活,成为我的爱人吧

  这是一首忧伤的歌,对吗?

  可真正忧伤的是什么?我是指人类。我记得很早的时候,我第一次读到《独立宣言》这部人类伟大的著作,它让我无比激动:“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从他们的‘造物主’那里被赋予了某种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它说得多么好啊!可是,我们拥有这些权利吗?拥有过吗?会拥有吗?为什么民主平等的旗帜在全世界到处飘扬的时候。科学技术的光芒在全世界大行其道的时候。人类却反而处在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黑暗当中?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那么多人在经历着暴力、恐怖、饥饿、不平等、经济掠夺、宗教分裂和意识形态的压抑。是什么造成了这些压迫和压抑?是什么样的霸权有资格以种种理由剥夺人类自身的权利。而制造这样的忧伤?

  谁是最后的胜利者?谁最终存在?

  雨槐,我给你说这些。你可能有些不耐烦了。为什么我会说这些和你完全不相干的话?你会这么想。可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生活在战争和战争制造的后遗症中,看着它们不断在吞噬着无辜的人们,它们和所有生活以及将要生活在地球上的生命都有着关系。

  风起了,雨燕的翅膀会乱;水黑了,比目鱼回不到礁丛。

  乌力天赫写完这封信,捂着嘴吃力地咳了一会儿。他刚刚做过肺部切除术,拿掉了一根肋骨,右膝关节在迅速萎缩,做了固定,人显得非常孱弱,面容消瘦,下颏儿尖尖,两颊上浮着两朵病态的红晕。他拿起刚写完的信,裹上羊毛毡子。一瘸一瘸地走出木屋,顶着山风,划燃火柴,看着信纸在风中迅速化为灰烬。然后,他坐在滴着雾水的屋檐下,靠着石墙,眯缝着眼睛,听远处山脚下牧羊人的歌声。

  牧羊人一直在那儿唱着,风把他的歌声卷得满处都是。乌力天赫看不见他,不知道无忧无虑的他长得什么样。大多数时候,人们总是看不见他们想要看见的东西,比如说真理,或者他们自己。

  2

  7月的武汉是炽白色的。在其他季节,它是灰色的、赭红色的、蛋青色的。这样的颜色使一座城市显得有些混沌,给人一种创世前的错觉。

  乌力天扬打着赤膊,像一匹穿越过整个蒙古大陆的角马,汗流浃背地在农庄里跑来跑去,监督人往车上搬运蔬菜。

  鲁红军带着几个朋友来看日本农作技术结出的硕果。武汉被钢筋混凝土占据得严严实实,没有什么可休闲的地方,这样一来,现代农庄模式的蔬菜养殖基地倒成了一处怡情之地。

  简雨蝉也来了,带着她那个一刻也不肯安宁下来的孩子。孩子个头儿很小,不像七八岁的孩子,倒像一匹精力充沛的小狗,满世界跑。

  “我可以把南瓜砸烂吗?”孩子额头上顶着一颗晶亮的汗珠,仰了脑袋问乌力天扬。

  “为什么?”乌力天扬不明白。

  “我想砸烂。”孩子不容分辩。

  “不行。它们是吃的,不是砸的。”乌力天扬阻止孩子。

  “我会踢烂你的脑袋。”孩子很有把握地说,然后他跑开了。

  鲁红军情绪不错。把手机丢给简明了,罚简明了当四个小时的老总。老同学,帮帮忙。他拉长声音怪模怪样地说。

  他让乌力天扬推着他,他们穿过水塔,绕过箱式养鳝池,还有正在清出塘泥的养蟹池。农庄的两条德国狼犬警惕地看着他们。乌力天扬把鲁红军的尿瓶摘下来,去一旁倒掉,清洗干净,回到轮椅边。重新接好导管,套上卫生袋。两个人在下午的阳光下依傍地眯缝着眼坐着,鲁红军坐在他的轮椅上,乌力天扬坐在地上。一群有着瓦蓝色羽翼的野鸽子懒洋洋地飞起来,从他们头顶掠过。

  “你老是看那个孩子。”鲁红军看着远处想挣脱简雨蝉往复合肥堆上爬的孩子,再看看乌力天扬。

  “我喜欢没长大的人。”乌力天扬承认,从脖颈上刮下一溜混浊的汗水。

  “我也是。但你尤其喜欢那个小坏蛋。他是简雨蝉的孩子。你喜欢简雨蝉。”

  “是的。”

  “你一直都爱着她。”

  “是的。”

  “你为什么不睡她?”

  “什么?”

  “你们已经睡过了。你们可以继续睡。什么事情一继续,问题就解决了。”

  “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解决。永远不会出现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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