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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罗曲直比乌力天扬早两年回到武汉,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复转办的人根本不理睬他,他的档案被丢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再也无法找到。每一次罗曲直去复转办,人家都很不耐烦,要他等着。罗曲直没有生活来源,罗罡每个月给他二十块钱。罗罡希望他不要老在家里吃闲饭,犯了错误,就得拿出实际行动来改正错误,吃闲饭显然不是一个改正错误的行为。有时候,乌力天扬会从工资中拿出几个给罗曲直。乌力天扬到处对人说罗曲直是他的战友,还跑到复转办去和人吵了一架。为这个,罗曲直感动得一塌糊涂,就差没哭出声来。

  罗曲直一直在乌力天扬身边转悠,像一枚干枯的苍耳或别的什么难以摆脱的脏东西。他试图回到社会中来,重新被社会接受,为这个他蓄起胡子,每天用冷水淋浴,以磨炼自己的意志。但是他怎么也改不掉怯懦的个性。

  有一次,他们在汪百团家里听邓丽君的歌。猫挨着乌力天扬,把乌力天扬挤到沙发的角落里,哼哼唧唧的,用力舔乌力天扬的脖子。汪百团斜着脑袋,用一把精巧的小刀削自己的指甲,一下接一下,非常投入。他想看看把指甲削掉后的手指头是什么样子的,要是不满意,他就打算继续下去,把手指头削掉。高东风用吸气法吹口哨,给三洋牌录音机里的邓丽君伴奏。汪大庆在一张纸上抄歌词,不断慨叹地摇晃脑袋,然后离开那里,下楼去看看孩子是不是醒了。邓丽君多么了不起啊,她怎么知道人心是肉长的呢?她怎么可以在被这个世界伤害了个够之后,仍然甜蜜蜜地去爱这个世界呢?罗曲直不要脸地哭了,眼泪流淌到下颏儿上。他从沙发上滑了下去,用手在裤腿上抠着,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

  “罗大下巴你哭个屌呀,你以为出声的都叫音乐呀。”汪百团眨巴着他那只剩下的好眼说罗曲直。

  “你要再哭就不欢迎你到我家来了。”高东风鄙视地看了一眼罗曲直,为汪百团帮腔。

  “谁家?”汪百团拿一只眼横高东风。

  “抄错了,”高东风低头埋怨汪大庆,“是‘请你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不是‘请你干一干,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我知道。”罗曲直痛不欲生地蜷在那儿,怨恨地说。

  “没有什么瞧得起。没有什么谁。”汪百团用那只好眼睛认真地看着罗曲直,十分严肃地说,“但是我要说一句,罗大下巴,你真的很愚蠢。”

  在这方面,与命运顽强抗争方面,汪百团永远不肯服输。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打架非常狠,出手凶悍,到处惹是生非,风要挡了道他都会咬风一口,是个谁都害怕的狠角儿。他就像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混蛋,不管别人在背后怎么叫他“卡西莫多”,他都会昂首挺胸地在大马路上行走,不给任何车辆让路,让人瞠目结舌。

  汪百团怂恿乌力天扬和他一起去偷基地的被服仓库,乌力天扬不用费劲,在外面放风,他进去。那些东西都是崭新的,可以卖个好价。要不然他们就开个镖局,专招从战场上回来的复员军人,他们可以做一些护送贩毒分子的生意,没准儿能挣大钱。

  “我是人民公安,不能贩毒。”乌力天扬提醒汪百团。

  “人民公安怎么了?人民公安就长三个鸟呀?”汪百团对乌力天扬心生怒气。好像乌力天扬是刚入团的青年,天都黑了,还在背诵举手宣誓的那些词儿,“其实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是虱子变的?”

  “好吧,”乌力天扬不和汪百团斗气。汪百团蹲大牢的时间比他们中间任何人懂事的时间都要长,没有人有资格和他斗气,“可你怎么知道,虱子它们不举手宣誓?”

  “你他妈少摆谱儿。”汪百团点评乌力天扬,“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谱儿大得厉害。不就是上了一趟战场吗?那种鬼哭狼嚎的地方,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杀过人。我比你还先放枪呢。”

  乌力天扬没有理汪百团的茬儿。他已经告诉自己,绝不回过头去,绝不回到过去,那就是说,过去的一切他都不要。如果多年前他没有在汪百团打出那发子弹之前阻止住汪百团,现在他得阻止。他要阻止不住,就不是子弹的错,不是左轮枪的错,是他的错。他不会再让生活干掉任何人。

  高东风到处抄爱情诗,对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和贺拉斯的《诗艺》崇拜得五体投地。高东风在钢花文学社里已经是个人物了,他在《武钢文艺》上发了好几首诗,还在晚报上发表过大量的“思想火花”,他告诉乌力天扬,那叫散文诗。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出身比出生重要。”高东风认真地和乌力天扬讨论问题,“生在一个司令员的家里和生在一个为司令员开车的司机家里就是不一样。我从小就在想这个问题,给你当跟屁虫的时候就想这个问题,可一直没有想通。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把我自己生出来,这不是我的错,不该我来负责。但我要再这么生我儿子,那就是我的错。”

  趁着汪百团上楼去拿东西的时候,高东风告诉乌力天扬,他根本不爱汪大庆,她被邱义群搞过,又被简明了搞过,是个地地道道的傻大姐和破货。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睛湿润,像一头受伤的狼似的咻咻喘息。

  “我就是想把她搞到手,看看搞一个高干的女儿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和搞别人家里的女儿不一样。你不知道汪大庆有多么糟糕,我搞她的时候她老是大叫,叫得人心慌,好像我要杀她。我有必要杀她吗?我有洁癖,害怕沾上别人的血。可这有什么关系?我的儿子就是汪大庆的儿子,汪大庆的儿子就是汪道坤的外孙子。哈,我的儿子生在一个高干家里,这是不是有点儿毛骨悚然?我看这没有什么区别。你说呢,人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这个区别就是人们一直在撒谎,说自己愿意为美好的事物而死,比如祖国,还有尊严什么的。”罗曲直过来,挤开高东风,对乌力天扬说,“可是,这不是混账话吗?美好的东西,它们只能诱惑人们,让人们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哥白尼根本没有被教廷赦免的贰路,他只能用找死的办法把自己弄死,这就是我发现的真理。”

  只要他们扎在一堆,就会云遮雾罩地瞎侃一通。没有人关心白天和黑夜的事,没有人关心屋外是不是在下雨。每个人都很自恋,都觉得别人出了问题,要靠自己去拯救。他们把自己搞得很颓废,而且没有责任感。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仇恨,尽可能地像五四时期到处为自己寻找解脱之路的文艺青年。

  有时候,乌力天扬觉得自己是不是走得太远,有点儿力不从心。可他不知道怎么回到原处,重新出发,或者不走。或者干脆往回走。但那显然不行。他必须努力地往前走,寻找新的生活。他有一种让人心酸的强烈愿望,那就是他一定得把自己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明白的那种……新人。

  他们很快和走自学成才之路的昆文艺们拉开了距离。昆文艺的女朋友们嘲笑猫和一群脏猪在一起鬼混。猫这个时候显示出她了不起的一面。她冲女朋友们说,你们以为呢?你们不过是跟猪的大便在一起,你们是不是要生下大便的孩子?

  猫的了不起导致了一场恶性斗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双方都很默契,没有使用和人肉无关的东西,结果是省委子弟兰世强和市委子弟吕长江双双被废掉,乌力天扬被驱逐出昆文艺的高尚圈子,滚回到脏猪应该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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