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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乌力天扬坐在那些失去了亲人的父母和恋人面前,听他们急匆匆地向他述说。有时候他会和他们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好像是他杀死了他们的亲人,他把这件事隐瞒了,没法儿向他们交代。

  乌力天扬把这些兵丢了,他自己没丢。他没丢,挨家挨户去看望丢掉的兵的家人。他就像一个手中沾满了鲜血的凶手。一路杀着人,一路杀将下去,到肖新风家的时候,已经血灌两袖,心力交瘁了。

  2

  果然如肖新风所说,肖家很穷。家里四把秃锄,三副朽桶,两间干打垒的草房,将倾未倾。肖新风的父母本分得要命,每天听着生产队长的哨子响,费力地咳着痰扛着锄头出门,去地里干活儿,和肖新风吹嘘中专横跋扈的农机站长相去甚远。

  肖新风的父母是近亲结婚,四个儿子,除了肖新风,其他三个都是白痴。三个白痴儿子不干活儿,坐在屋檐下,嘴里流着涎水,互相捉虱子,冲着乌力天扬傻笑。乌力天扬还见到了肖新风说到过的那头牛,它已经上了年纪,在院子外面披着脏土没精打采地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反刍,风沙吹过的时候眯上眼睛,入定和尚似的一动不动。

  “我没有保护好他。我应该保护好他。”乌力天扬愧疚地说,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两位老人的眼睛。

  “别这样说孩子。别说这种话孩子。你怎么能保护他呢?你保护不了。”肖新风的父母反过来安慰乌力天扬,要他别太悲痛,振作起精神;要他别太惊吓,照顾好自己家的老人。

  那天他们没出工,没听哨子响,没去伺候那些不知道能不能收获到手的庄稼,忙进忙出,洗锅刷碗,去亲戚家借鸡蛋,给乌力天扬煮鸡蛋吃,四个不够,得吃六个,六个好,六个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儿子的战友。他们太穷,没有什么可以款待儿子的战友。他们要杀家里唯一的老母鸡。

  乌力天扬去夺刀。他说别杀它,您别杀它。别死,你别死,你得把自己还给妈妈!肖新风的母亲说,杀,得杀,新风离家的时候就想杀给他吃,新风不让,和你说的一样,他说妈,别杀它,你身体不好,留着下蛋给你补身子。他走时没杀成,想等他探亲回家再杀,谁想到……得杀,不能留下,你是新风的排长,你就替他吃一口吧……

  鸡杀掉,炖熟,盛进碗里。乌力天扬端在手上。抬头看那两位满脸老树皮似的老人,他们那么急切地看着他。他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埋下头,胃里一阵阵地抽搐着,大口大口吃鸡,连骨头一块儿嚼碎咽下肚去,嗓子眼儿划得生疼。眼泪吧嗒吧嗒滴在碗里。

  肖新风的父母不让乌力天扬走。要他在家里过一夜。他们恳求他那样做。他们想让儿子的战友在家里过一夜。他排长,就当你替新风,在家睡一宿再走,求你了。

  那天晚上,肖新风的父母不睡,双双进屋,搬了条断了腿的长凳,并肩儿坐在炕边,看着乌力天扬睡。看是静静地看,不敢咳嗽,老慢支喘紧了,揪起衣襟捂住嘴,把咳堵在胸口里。

  乌力天扬还是不敢看两位老人的眼睛。他衣裳没脱,蜷在土炕的角落里,一动也不动。他想,他睡的地方,就是肖新风当年睡的地方吧?肖新风在这个地方睡了十七年,然后走出这个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那个夜,很长。

  第二天早上,乌力天扬离开肖新风的家。肖新风的父母把他送出很远,一直送到公路上,在那儿站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长途汽车来了,停下,乌力天扬上了车,车门关上,扬起尘土开走,两位老人还在尘土中站着,只是站不空站,颤抖着扬起手臂,向乌力天扬挥别,好像他是他们的一个儿子,他那样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乌力天扬一直忘不了郭城的女朋友离开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个因为失去了最亲爱的人而张皇失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未来日子的女孩子失声痛哭,然后泣不成声地责问他:

  “为什么你没有死?为什么你活着?”

  3

  乌力天扬精疲力竭地回到部队。一进连部,连长左公宝就告诉他,十二连失踪的兵罗曲直和王洪亮回来了。乌力天扬吃了一惊,不明白地看左公宝,好像左公宝不是在说罗曲直和王洪亮,是在说他,是在责问他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回来。

  “没回部队。人在广西学习班,回来的人都往那儿送。罗曲直是路上憋不住,躲到丛林里解大手,让人家特工给按在林子里,接着又在路上按住了王洪亮和周明。周明在路上想逃,夺人家的枪,被捅死了。这回换俘虏,罗曲直和王洪亮是头一批给换回来的。”

  “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交代情况呗,背靠背找证明材料呗。甄别完,有变节问题的当变节分子处理,有出卖情报的当叛国分子处理。屁股上没屎的,学上一段时间,复员拉倒。”

  “罗曲直一向谨慎,家里来信,看完都用胶水封起来,为什么不在路上拉,非得跑到林子里去?”

  “是啊,我也想不通,怎么会是这样。让王洪亮和周明一头儿一个守着,子弹在膛里,还怕谁看见屁股?尤营长刚才从广西回来,营里两个被俘的,都在我们连里。尤营长说。罗曲直在学习班里眼泪巴巴,直后悔,说他当时该拉响光荣弹,可当时光顾着提裤子,一分神儿,让人家按在那儿。你说他,真不该管裤子的事儿,要拉响光荣弹,就没有后面的事儿了,我们连反倒多了一个战斗英雄。”

  这个事儿,有关裤子的事儿,乌力天扬真回答不出来。离开连部以后,他认真想过,要是换了自己。会不会拉响光荣弹。答案是,不会。他宁愿让人家给按住,也不会拉响那颗小炸弹。问题是,然后呢?再然后呢?怎么办?也像罗曲直一样,在被遣送回国后,痛哭流涕地后悔不该管裤子的事儿吗?

  4

  乌力天扬去了石家庄步兵学校,开始了他的军校生活。

  战争刚结束,学员中一多半是参过战的基层年轻军官,差不多全立过功受过奖,一个个牛皮烘烘,教员根本不用教他们如何挺胸,反而得随时提醒他们,拔正步时别把脑袋仰得太高,这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军校里都不被允许。

  乌力天扬突然间失去了从众的感觉,不适应孔武有力的军营生活,也不适应那些和他一样胸前扎过大红花的战友。

  红脸蛋儿的河南兵,女人模样的上海兵,高门大嗓的东北兵,声色俱厉的武汉兵,趾高气扬的北京兵,爱开玩笑的四川兵……骂人上瘾的教员,心事重重的教导队长,言辞华丽的宣传干事,目中无人的作训科长,圆头滑脑的事务长,谎话连篇的政治队长,厚颜无耻的通讯员,拍马屁的示范兵,老爱打听人家对象的学员队文书,牢骚满腹的炊事班长,衣着鲜亮的门岗……

  荒唐的人很多,荒唐的事情更多,好像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上一次战场;上一次战场,就是为了从战场上回来后充当一个在人群中仰着脑袋走路的小丑。

  乌力天扬觉得,他不该到军校来。不知为什么,他开始向往曾经有过的流浪儿生活。

  乌力天扬越来越不适应军队的生活。他总是打不起精神,学习有一搭没一搭,风纪不整,衣襟上总是沾着一星稀饭的干痕,人站在那儿,手不由自主就揣进裤兜里,有时候神秘莫测地笑一下,突然又不笑了,样子怪怪的。他在步校里的表现乏善可陈,他的学习每况愈下,甚至因为破坏学员队的规定挨过两次队前批评,记了一次过。

  学员队长和教员向教导队长反映,说乌力天扬学习上挺认真的,他老在琢磨问题。教导队长怀疑这个说法,琢磨什么问题?问问他。他都想了些什么?他不是在琢磨问题,他是战后综合征,脑子出了问题!

  乌力天扬的确在想问题。他一直在想,而且想的是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他没有死?为什么他活着?为什么?

  乌力天扬怎么也不能把那些倒在他身边的同伴的样子给忘掉。他也不能忘掉那些同样勇敢的对方士兵。他们被猝然打倒的样子,他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他们死后瞪着天空的不甘的眼白,一直萦怀在他心头,始终不肯离去。活下来的人们撤离之后,战争双方的士兵并排躺在那里。在那之前,他们是彼此的死亡之神,现在,他们就像亲兄弟一样,不离不弃地长眠在熟悉或陌生的大地上。他们不能像他一样活到老,不能和他一样站在操场上甩大步,为一些无聊的事情争吵,甚至不能再看见天空。

  乌力天扬的胸口老是疼痛。那里不断冒出大股的血花,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现在他才明白战前乌力天赫对他说过的话。没有什么胜利,没有人会胜利。

  乌力天扬苦恼地承认,他不是乌力天赫,不是那个拼命让自己化蛹为蝶去寻找和验证生命意义的四哥,不会把风雨雷电当做成长的福祉。也许正是这一点,证明他永远也不可能像乌力天赫一样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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