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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乌力天扬还站在那儿喘粗气,手在发抖,不知往哪儿放。简雨蝉回身就把乌力天扬抱住,眼泪夺眶而出。两个人都委屈到极点。都像刚出生的孩子。没法儿适应和不肯适应面对的这个世界,没法儿适应和不肯适应守责的中年便装、好奇的蓝衣民警和警惕的紫斑女服务员。他们像急迫地想要寻找回到母亲体内的那根脐带的婴儿,急迫地去寻找对方的嘴。

  他们找到了对方。又因为不适应这个世界的呼吸。他们的呼吸全靠对方来支持,所以就更急切。简雨蝉的嘴被堵得结结实实,哽咽着,泪水怎么都止不住。弄了乌力天扬一脸一身。乌力天扬觉得脸上滑溜溜的。像兜头泼过来的海水,而他自己则像一条不肯认错的露脊海豚,粗鲁地去扒简雨蝉的衣服。简雨蝉也扒乌力天扬的衣服。两个人毛毛躁躁地把对方扒光,然后跌倒在床上。

  走廊里有人走过。马路上有车驶过。他们身陷绝境。

  他看着身下的她。因为有他的掩盖,她松弛下来。以一种必死无疑的姿势决绝地躺在那儿。她纤长的双臂和纤秀的腰肢分外柔和。柔软的腹部因为扭转而有些透明。这样的身体绝对是他的理想,是他在绝境中唯一可以信赖的同伴。他还在哆嗦,还没有止住恐惧,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和她一起去死,一起去赴汤蹈火。逃离绝境。他俯身向她,去寻找他想要的那条必死之路。可他失败了。

  “别急宝贝儿,你太紧张。”她喘息着,腾出一只手。抹一把泪,把挂到眼睛上的乱发撩到一旁。再去抚摩他的脸。

  “你他妈才紧张!龟孙子才紧张!”他躲开她的手,粗暴地说。

  “你就是龟孙子!你以为你是谁!”她生气了。在他身下咬牙切齿地说。

  要是这样,他就根本不能认错。他凭什么要认错?绝境是他的错吗?理想的身体是他的错吗?腐烂的筛子是他的错吗?错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她美得太夸张。太膨胀,那简直就是淫艳,让人无法容忍。她的淫艳不是那种自我意识很强的淫艳,不是那种要做给人来看的淫艳,惟其如此,她才显得既色情又纯洁,让他不断地在心里对她进行诅咒。他有什么错?她是越轨最多的那个森林精灵,要认错的应该是她。

  她感觉到了他执拗的愤怒,感觉到了他的蛮不讲理。这让她很生气。这个王八蛋。他就是一个王八蛋!既然这样。她也不认错了。她本来就没有错。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呢?摇摆着的松枝应该对风认错吗?闪烁的星星应该对夜色认错吗?他不是露脊海豚吗?那她就是领航海豚,她现在就那么做,带领他去深海而不是浅海;她现在就来认错。

  好了,作为曾经的逃逸者和失踪者,他更迷恋下潜和升降的过程,迷失掉什么就想找回什么,缺少什么就想获得什么,情况就是这样。可是,他迷失掉了什么?有什么是他缺少的?他不明白这个。或者说,他明白。却不肯承认。

  她感觉到了他的迟疑不决。她开始用各种姿态来挑逗他。激起他对她的持续愤怒。她给他的感觉从来就不是模棱两可的。她太强烈,对他的进入反应激烈,容不得他歇息和反抗。他当然不会歇息,当然会反抗,他的反抗就是进攻。他的进攻简明扼要,洗练明了,丝毫也不停顿,长驱直入,气势磅礴,直捣深海。

  她不由自主地挺起身子叫了一声。她的呻吟划过深海的礁丛,她觉得她支离破碎了。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一直把她折腾到奄奄一息。不再动弹为止。然后他也被海浪抛回到沙滩上,不再动弹。

  “天哪!”过了好一会儿,她喘过气来,扭过湿漉漉的头,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你的仗还没打完吗?你打哪儿来的那么多的仇恨?”

  他没有回答她。汗水在他的额头上碎成无数的星星。他们又躺了一会儿。窗户大敞着,清新的空气流淌进来。不是海水,但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在他们原谅了这个世界,他们愿意把他们遇到的一切都当成海水。

  两个人几乎同时睡去,像两个无辜的婴儿,想回到母亲子宫里却没能做到的婴儿。她在他的怀里均匀地呼吸。他从后面搂紧了她,枕着她丰俏沁凉的肩头。她很满意有这样温暖结实的鸟巢,只是有点儿不放心,反过一只胳膊,揪了他的一只耳朵不肯松开,好像那样一来,他就不会悄然离开。她的鸟巢就不会有什么改变,就能让她一直度过这个冬天了。

  窗户大敞着,市井之声全然消失,干净的夜风潮水般地涌进房间,在曙光到来之前,一层浅蓝,一层深蓝。他们没有说到在广西发生的那件事——关于绝望的鲁红军,乌力天扬的血誓。两只芫菁。找不到人的电话。他没说。她也没说,好像那些事儿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3

  “昨晚去哪儿了。怎么送你哥你嫂送得不回家?”乌力图古拉听见大门响,手里拿着一份《解放军报》从办公室里出来。问正准备上楼去收拾行李的乌力天扬。

  “遇到一个朋友。和朋友在一起。”乌力天扬抓住楼梯扶手,站下。口气淡漠。因为不得不提到简雨蝉,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

  “吹熄灯号也不回营房?”乌力图古拉的口气像是说笑话。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像是讽刺。

  “爸,你能不能让人轻松一点儿。我是回家探亲。总不能进门喊报告,见面叫你首长吧。”乌力天扬压抑着,不想让自己深深的沮丧表现出来。

  “轻松是老百姓的事儿,要轻松就别当兵。”乌力图古拉一点儿也不通融。

  乌力天扬看出和父亲谈不下去。也不想再谈下去,径直上了楼。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回家时一个旅行包。装了给家里人带的礼物,现在空了,塞进两件换洗衣裳,剩下的事情就是告别。

  萨努娅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坐在床头,和乌力天时你一段我一段地对接着念毛主席语录。乌力天扬没有惊动母亲和三哥,在一张椅子上悄悄地坐下。安静地看着他们。

  “射箭……要看靶子……弹琴……要看听众……写文章……做演说……倒可以……倒可以不看读者……不看听众么……”

  “我们和无论什么人做朋友,如果不懂得彼此的心,不知道彼此心里面想些什么东西,能够做成知心朋友么?”

  “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变革梨子……亲口吃……吃一吃……”

  “所谓‘败者成功之母’,‘吃一堑长一智’,就是这个道理。”

  萨努娅把乌力天时的一只手捉在自己手里,一下一下替他按摩手指。乌力天时的手指已经干枯了,像一束发黑的陈年麦秸。萨努娅则像一个富有童话精神的农妇,一点儿也不肯放弃,硬要把那一束干枯掉的麦秸揉出绿色,揉出根须和种子。乌力天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顽强的母亲,这样固执到不讲道理的母亲。他眼眶湿润着,站起来,走过去,从后面抱住萨努娅。

  萨努娅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孩子,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个孩子。她让乌力天扬抱着她,没有回头,手里依旧揉摩着乌力天时的手指,嘴里依然和乌力天时说着话。她和她的头腹子现在成了一对高山流水的知音,他们一唱一和,谁也无法进入他们的那个世界。

  乌力天扬拎着空空的旅行包从楼上下来。没想到。乌力图古拉还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那份《解放军报》,等着他,好像他知道他能等到什么似的。

  “和你妈说过了?”

  “说过了。”

  “你妈没说什么?”

  “说了。她说‘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乌力图古拉有一阵儿没有说话。乌力天扬站了一会儿,说爸,那我走了。乌力图古拉点点头,看乌力天扬拉开门,让他等等,把报纸换了一只手,说:

  “你们一批当兵的,三个参战,一个失踪,一个落下残疾,只有你活得好好的。你活得好好的,就得继续好好地干,不要辜负了党和部队对你的教育。”

  “我好好干了。我没辜负谁。”

  “光好好干还不够,光不辜负还不够,还要努力。”

  “爸,”乌力天扬忍了几下没忍住,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全胳膊全腿儿地回来,就不正常,就让你不高兴,就非得弄个断胳膊断腿儿才好?我是不是最好失踪掉,否则事情就不正常,你脸上就没有光,就没法儿向人交代?没错,我的确全胳膊全腿儿,人活着,活得好好的,回来了,但这不是我的罪过,我也没有必要为这个去讨好谁,没有必要因为这个就觉得欠下了谁的。还有,你以后别再教育我了。你已经教育得我够了。说老实话,我从你那儿受到的教育,它们根本帮不了我,在一颗地雷的爆炸中,它们就全炸得没了影儿。对我来说,它们根本就没有用处,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乌力图古拉粗粗的眉头挑动了一下,在乌力天扬拉开门走到院子里去的时候,他什么话也没说,人也没有跟出去。他太软弱,乌力图古拉在心里想,他想要成为一个男子汉,还早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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