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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乌力天扬愣住了,觉得一股热血顺着腿脖子迅速往上攀,冲过小腹,在胸膛那儿集中,猛烈地往外涌。但他没有动。他还是困惑,乌力天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到父亲?这是不应该的。

  “你得到的授权是什么?是不是比我们,我是说,比野战部队更多?”乌力天扬见乌力天赫在黑暗中看着他,故意恶毒地加了一句,“非常规部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拎着特种手枪,到处逛荡的那种军人?”他还是不能忘记小时候在乌力天赫那儿受到过的屈辱。这些屈辱是他长大的一部分。

  “你还在看《地雷战》,还在背电影台词,没长大。”乌力天赫一点儿也没生气,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好像知道乌力天扬心里想着什么。

  “操,你真不知道这些年我都经历过什么,我足足有一百岁了。”乌力天扬很想告诉乌力天赫,自己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在失去了主人之后。那些鸽子显得懒心无肠,整天在苹果树里乱窜。或者飞到江滩上晒太阳。它们基本上已经成了一群野鸽子。再也不回到鸽舍里来了。但是乌力天扬忍住了,没有把话说下去。在警戒令发出之后,他不会这么做。

  “妈妈怎么样,她还好吗?”乌力天赫并不追问乌力天扬,迟疑了一下。

  他头一回迟疑,而且终于问到家里的事情。这是一道坎,一个症结。他们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乌力天赫在回避,乌力天扬在帮助乌力天赫回避,这才是事实。

  乌力天扬犹豫了一下,但他知道这一次他躲不过去。他们都得到了警戒令。乌力天扬就把他所知道的挑重要的说给乌力天赫听。从妈妈被捕、监禁开始,一边说一边掏出香烟点燃,狠狠地吸着。乌力天扬在说话和点烟的时候,乌力天赫什么话也没说。仍然笔挺地坐着,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乌力天扬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乌力天赫那边传过来,在冲击着他。把那些肮脏卑鄙的叛徒统统杀掉。乌力天扬想到了警戒令。

  “好了,我得走了。”乌力天赫没有看腕上那只表,就知道时间到了。他几乎没有动作,从地上冒起来。或者说,是装填进了弹匣,被压簧压人了枪膛。

  乌力天扬愣了一下,他的话没说完,他还没有说乌力天时、葛军机和童稚非,还有,他自己。

  “记住我的话,没有什么荣誉,对你来说没有。”乌力天赫伸出一只手,把乌力天扬从地上拉起来,拉到自己身边,替他把枪口顺到脚下的方向,看了看在稍远处等待着的军官们,压低声音小声说,“战场是地狱,你死我活,或者你活我死,就是这样。如果你想活着。就得离机枪弹道五米,离炮弹的弹着点二十米。你能做到这个吗?”没有等乌力天扬回答。他把乌力天扬嘴上的香烟取下来,丢在脚下,蹑熄,人往公路上一推,“别学抽烟。走吧。”

  乌力天扬朝坡上走去。公路上浓烈的柴油味扑了过来。乌力天赫在背后叫住他。他站住,回头。看坡下的乌力天赫。他想,他会问。雨槐怎么样?那怎么办?告诉还是不告诉?

  乌力天赫朝坡上走来,几乎悄无声息,像一缕空气。他走到乌力天扬面前,站住。乌力天扬在黑暗中看着乌力天赫的眸子,等待他发问。

  “来。”乌力天赫把胳膊伸开,把乌力天扬搂了过去,紧紧地贴住自己的胸膛,加了一把劲儿。差点儿没把乌力天扬挤碎。然后,很快地,在乌力天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时,他松开了他,“好了,走吧。”

  乌力天扬再一次转身,朝公路上走去。没有停下来,也不再回头。他知道,乌力天赫已经休息好了,交代过了,而且。如果他的判断没错。乌力天赫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消失了。他还知道乌力天赫为什么要拥抱他。他是在告诉他,活着,别被炮弹削掉脑袋,别被石头压成两截,别做不足盈握的骨灰,别分裂。

  7

  最后一次强烈抗议发表不到十二小时,他们鞋带紧系的防刺胶鞋已经踏上了另一方的红泥土地。

  凌晨6点45分,随着各出击点两发红色信号弹悠悠升空,集结在边境上的中国军队开始实施进攻。

  总攻之前两小时。十二连尖兵排就出发了。他们如离弦疾箭,直射夜幕,从指定路线出境,沿着工兵铺设的急造公路急速向前。乌力天扬带着九班在最前面跑步前进,速度快得能撵上风。乌力天扬能感到他的兵都很激昂悲壮,每个人都像关久了放出圈的斗牛,都想冲到别人的前面去。他有些紧张,不知道仗真的打起来会是一种什么样子,还担心这样没命的奔跑会把部队跑散,于是吩咐鲁红军压住速度。让后面的另两个班和炮班能跟上来。

  天亮以后,他们在15号地区拐向一条岔道,在前进了十几里路后。进入攻击状态,开始对第一个目标实施攻击。

  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反抗。这里是边境一个模范公安屯据点,已经被炮火收拾了一遍,到处是高爆炸弹制造出的令人心悸的效果,坑道里丢弃着好几支步枪,一头被炸得倒在地的水牛还在抽搐,试图站立起来。没有死尸,一具也没有,看来是给打跑了。

  副连长和肖新风上来了。副连长要乌力天扬留下一个小组等待后续,其余人继续前进。乌力天扬照办,下令继续前进。鲁红军接到命令,还没有转身走开,乌力天扬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往前一冲。把鲁红军冲倒在地,枪口重重地硌了一下鲁红军的下颚儿,人也倒在了鲁红军身上。

  没等鲁红军哎呀叫出声。一发子弹就在鲁红军刚刚站立的地方拉着尖啸的声音跳起来,斜刺里飞开。一片落叶被子弹打下来,在空中打着旋。与此同时。趴在鲁红军身上的乌力天扬手中的冲锋枪响了,一个点射,然后又是一个点射。九班的兵全都呆站在那儿,一点儿防范动作都没有,只有九班副郭城把枪丢开,抱着脑袋卧倒下去。

  十几米开外,一棵大桉树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一名身着草绿色军装的对方公安屯士兵划开树枝坠落到地上,人落下来就不动了。

  这是三排打出的第一枪。肖新风反应过来,将枪口指向附近茂密的树林,扣动扳机。其他的兵也醒过来,几十支抢同时扣动扳机,打得树叶到处飘飞。

  一阵子弹过后,树林中再没有任何动静。乌力天扬看鲁红军下颏儿上淌着血。在那儿气咻咻地换新弹匣,叫住他,让士兵们节省子弹。他口干舌燥,心跳得厉害,自己都能听见心跳的声音。不是为打冷枪的那个公安屯士兵——那是他打死的第一个敌人——而是为上百发子弹扫射过后树林里神秘莫测的安静。

  继续上路后,情况有些不妙。先是在一大片杂树林里迷了路。不知道岔道口的三条小路该走哪一条;然后发现了板钉、竹签和地雷,虽说没踩上。但惊吓不小。有一个兵走不动了,大喘着气在路边蹲下来,枪窝在怀里,怎么都拉不起来。还有一个兵老想尿尿,可又尿不出来,催急了,挣出两滴,不像尿。倒像树上落下的水珠。在翻越一座山头时,一个兵踩虚了脚,掉进七八米深的山沟里,躺在那儿爬不起来。乌力天扬让另一个兵等在那儿,等后面的人上来再把掉下去的兵捞起来,尖兵班别停下,继续前进。大家都很紧张,或者说,是害怕。鲁红军装得什么也不在乎,下颏儿上挂着干涸了的血珠子,提着枪走在最前面,只是迈坎的时候。乌力天扬看见他的腿在发抖。乌力天扬越来越怕,还焦灼。九班的前进速度慢下来。副连长和肖新风赶上来,两个人不光挎着自己的枪,还帮炮班背着82MM迫击炮的炮盘和瞄准具。乌力天扬和副连长简单商量了一下。由他改带司马宗的七班上。七班没有看见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前进速度果然有所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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