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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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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里在培养乌力天扬。不是兵头将尾的班长。是往上培养。卜文章找乌力天扬谈话,说九班带得不错,眼光再放远一点儿,得考虑一百米以外的事儿,进步嘛。是永无止境的。尤克勤也拿乌力天扬开涮,说九班长,什么时候再来点儿小聪明,把炮团没打出去的炮弹给抱起来丢出去?要不。再弄几根皮带往腰上扎?

  卜文章和尤克勤对乌力天扬上心,是乌力天扬给连里办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连卜文章和尤克勤都办不下来,连营长和团长都办不下来,让一个小破班长办成了。连里竟然藏着这么个宝贝,卜文章和尤克勤才格外上心。

  连里大半是农村兵,农村兵都是大肚汉,能吃能造,全连一百来号人,二两馒头一顿吃八个的能数出一个排来。卜文章和尤克勤接手这个连时,上一任已经拖下一屁股债,两年干下来,债上加债。累计亏损粮超万斤,钱超万元。卜文章和尤克勤找过上面,上面没办法。粮食指标是死的。按人头发放,哪个连不偷偷弄点儿自留地。不养几头自留猪,哪个连队就活该饿肚子。卜文章和尤克勤为这件事伤透了脑筋,私下里开玩笑,说就这样了,再干两年,船到码头车到站。也不用谁的儿子都背着,回家带着老婆种地去。

  那一次,师里检查连队的训练情况。正好军区周副司令在师里检查工作。一块儿浩浩荡荡下来。检查到乌力天扬这个营。营领导向军区首长汇报工作,在汇报士兵立功情况时,提到了乌力天扬。这个姓很稀罕,听着抢耳。周副司令就让打住,问一旁的师长,老乌的孩子不是在你们师吗?就是和咱们换兵的那一批,是不是老乌的孩子?师长不知情,问营长。营里只知道乌力天扬是干部子弟,不知道是不是周副司令说的那个老乌的孩子。营长立刻要通讯员打电话,让通知连里,叫乌力天扬跑步到营里。周副司令说不用了,我来个突然袭击,不让你们哄着,下去看看。

  卜文章和尤克勤接到营里打来的电话。连忙通知连队准备。操场刚泼了水,没扫两扫帚,大车小车一溜烟地就到了。部队立即集合。迎接军区和师团首长。

  检查工作的事儿有一套程序,完了周副司令就让把乌力天扬叫去,一问,还真是乌力图古拉的孩子。卜文章汇报说,乌力天扬进步很快。是九班的班长。周副司令说,那叫什么快?当兵快三年才干个班长,那叫落后分子。又说乌力天扬,我儿子在你们基地,都提干了。你得向我儿子学习。

  本来事情到这儿就打住,检查工作是走马观花,动真格的少,大家知道这一套,无非顺着首长的话打几声哈哈。周副司令已经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顺口问了乌力天扬一句,有什么不习惯,有什么困难没有。乌力天扬说了一句,没有什么不习惯,困难有一个,吃不饱饭。周副司令站下。师长也站下。卜文章和尤克勤差点儿没当场晕过去。勉强站住,挤出笑脸来看着营长团长。

  “口粮多少?”

  “一斤二两。”

  “一斤二两还吃不饱?”

  “战备任务重,一天得干十四五个小时,又没有油水,老觉着饿,夜里睡不着,睁眼数星星。”

  “能吃多少?”

  “一斤半吧。”

  “这么多?不撑着?”

  “一斤半得省着,也就大半饱。”

  周副司令来了情绪,想看看士兵们都怎么吃,能不能吃下那么多,大概潜意识里也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也饿得数星星。他不走了,坐下,要等着看士兵们吃饭。首长的时间多宝贵呀,哪里能等,团长把尤克勤拉到一旁,挤眉瞪眼地说,你什么眼神儿?没见师长脸皮都贴不住,一个劲儿地往下垮呀?赶快给我开饭,让老家伙看完吃饭表演走人!

  当然不能提前开饭。10点钟不到,全连一百来号人,排着队,唱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步伐整齐地走进食堂,一声令下,端碗抄筷子,嘁哩喀喳往嘴里扒饭,那像什么话?尤克勤有办法,让炊事班立即称面摊饼,再剥两棵大葱,端上来,让首长们看乌力天扬表演吃饭。

  饼很快端上来,一筲箕,尤克勤特意交代过,狠狠地放油,是油煎出来的,香气扑鼻。炊事班长立正报告,两斤面粉,按二两一个下剂子。一共十个。首长们好奇地围在桌边,连跟着来的参谋干事也在窗边踮着脚尖往里看。乌力天扬上场,不看人。往饼前一坐,不慌不忙从筲箕里取出一张饼。饼对折,一口咬去一半,牙下劲,嚼十二下,咽下肚;再对折,填进嘴里,牙下劲,嚼十二下,咽下肚。咽第二口前,他已经取过第二张饼,饼对折,等咽下第二口后再咬第二张饼,牙下劲,嚼十二下,咽下肚;再对折,填进嘴里。照二十二秒钟一张饼的匀速,三分十八秒钟后,筲箕里去了九张饼。剩下一张乌力天扬不再取,端过桌边招待首长的白开水,咕咚咕咚喝光,缸子放下,站起来,两脚一磕,立正,说报告,饱了。

  “饱了?”

  “饱了。”

  “还剩一张。”

  “够了。”

  “有意思。”周副司令回头看看师长,“看他这么吃,我都饿了。”说着,从筲箕里拿过剩下的那张饼,对折,咬一口,再咬一口,点头,表扬炊事班长,“好饼,功夫不错,要是面再揉得筋道点儿,撒上葱花儿,抹上花椒,味道还得好。”然后说师长,“小刘啊,当兵吃粮,任何朝代都是铁打的规矩。不能不让兵吃饱啊!兵不吃饱,拿什么打仗?”

  后来事情就给解决了。连里欠下的口粮债一笔勾销,另外还给多批了点指标——不是乌力天扬一个连,全师每个连都有份儿。师长回去就骂师后勤,你们吃兵饷,不让兵吃饱饭,什么玩意儿!营连级带兵的人那个痛快,见了卜文章和尤克勤就说,伙计,谢了啊。卜文章和尤克勤一点儿也没客气,觉得自己给全师的营连干部们办了件好事儿,应该领这个谢。

  “我说老段,”尤克勤回头就说段人贵,“带兵的人,第一是胸怀,有多大胸怀带多少兵,是这个理儿吧?你是要提副连的人,不能老抓住下面人一点儿屁大的毛病不放。乌力天扬不是省油的灯,这个我比你清楚。可他替咱们销掉了三万斤粮债,两万块钱债,就凭这个,老段我明给你说,我喜不喜欢他,都得向着他。”

  乌力天扬没有告诉别人,他当流浪儿那两年,学会了“吃蓄”,遇到好心人,偷到大头儿,有吃的,一顿吃实在,像骆驼一样,像牛一样,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地反刍,这样就能把短日子过出长日子的样子。

  这个办法是乌力天扬的办法,别人学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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