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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萨努娅,”乌力图古拉火了,“少给我来这个!你要敢往苏修那边迈一步,我就砸断你的腿!你试试!”

  “乌力图古拉,”萨努娅也火了。“你怎么这么自私?你不如现在就砸断我的腿!”

  两个人又大吵了一架。乌力图古拉不理萨努娅,摔门上车。萨努娅气得不行,坐在屋里落了几滴眼泪。过了一会儿卢美丽进来,怯生生地告诉萨努娅,首长走之前去了楼上,他噔噔地上楼,推开老四和老五俩住的房间,人没进去,把两个苹果丢在老五床上,看也不看屋里的老四一眼,转身噔噔地下了楼。卢美丽说,首长怪怪的,从来没见过他给谁送果子,这回送了,不说给谁,两个果子都丢在天扬床上,丢还不是一次丢的,先丢一个,再丢一个,是隔着时间丢,好像那丢法儿有什么不同。

  2

  乌力天扬像狼一样警惕,也像狼一样肮脏,连饥饿都跟狼一样。在知道两个大人都去下各自的地狱,应付大鬼小鬼后,他松了一口气,鬼子进村似的闯进厨房,翻开橱柜,看见里面有一盘吃剩的葱油饼,再看锅里有剩饭,就把葱油饼端到灶台上,满满地盛了一大碗饭,去油罐里舀了一大勺猪油,搅拌进米饭里,再往米饭里放上一勺酱油,抓起凉饼子就往嘴里填。

  “现在我知道了,”他鼓着眼珠子,努力把两块饼子塞进嘴里,再补了一勺猪油饭,腮帮子鼓鼓的,有声有色地对卢美丽说,“三毛流浪的时候不光受苦,他还快活,还自由自在。书上光说他受苦的事儿,这样不对。”

  “你跑哪儿去了?家里人急死了。”

  “急死活该。急死我做三毛。我自由自在带快活。怕什么。”

  “胡说八道。”

  “卢美丽,”乌力天扬拿半块凉饼子指着卢美丽,饼子指出去又赶紧收回来,填进嘴里,换了脏兮兮的手指,“你也学我爸的口气。跟伪军似的。”

  卢美丽不和乌力天扬计较。往澡盆里放水。让他洗澡。等乌力天扬填饱肚子,心满意足地进了卫生间,把身上的泥洗下半盆来,她也把厨房收拾好了,再去洗乌力天扬换下的衣裳,洗了晾到院子里去,然后回到屋里,一边拖地一边偷偷地抿嘴笑,笑过以后就发呆。

  卢美丽在谈恋爱。是萨努娅托人给介绍的。男方叫匡志勇,武汉国棉三厂的保全工。两代工人家庭出身,性格温温的,挺实在。有一只手被机器绞伤过,活动不方便,属于轻度残疾。

  萨努娅先见了小伙子,试过小伙子那只不方便的手,然后和匡家谈了一次话。萨努娅一五一十说了卢美丽的情况,孤儿,农村出来的,没有文化,不漂亮,也不丑,人老实可靠,乌力家当女儿待,能找一个工人阶级的对象,乌力家很高兴,主要是小匡人可靠,手虽然伤过,不影响生活。但乌力家也有原则,小匡不能在卢美丽面前摆工人阶级的架子。给卢美丽气受。那样乌力家宁愿不结这门亲。

  匡志勇真的老实,吭哧吭哧说了一句,能攀上老革命家庭,该我们家高兴才是。

  萨努娅回来就对卢美丽说,美丽,谈吧。

  萨努娅去单位挨斗的时候。给新来的通讯员周中保下了死命令,天赫干什么都别拦他,他就是点火把家里烧掉也不用拦,但不许他出院子大门。萨努娅要安禾帮助周中保看住四哥,答应给安禾很多毛主席像章。

  安禾很尽职,四哥到哪儿她跟到哪儿,一步也不落下。四哥去厕所,她领着童稚非在外面蹲着,告诉童稚非,把耳朵堵起来,不听四哥撒尿的声音。她还下令要五哥跟着四哥,五哥要是没跟住四哥,把四哥弄丢了,她就当甫志高,告诉爸妈五哥偷爸爸的酒喝。

  安禾布置完这一切,才去院子里找百无聊赖看蚂蚁搬家的四哥,告诉他,雨槐姐姐叫他去江边。她在那儿等他。

  乌力天赫把树枝丢掉,站起来,迈过蚂蚁,出了院子。乌力天扬朝安禾狠狠地瞪了一眼,手揣进裤兜里,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跟了上去,走到院子门口,飞起一脚,把一块石头踢进花丛。

  3

  春意已经很浓了,江水在这个季节变得有些浑浊。武汉这种地方不南不北,气候没个定性。冬季刚结束,冰凌没化完,柳芽儿就争相绽开,过上两天,已是满眼的绿色,再过两天,又是桃白李黄的夏季,那后面紧跟着的就是雨季,好像一口气要是喘得长了点儿,就能喘出好几个季节去。现在雨季还没来,是春季里拼命生长的植物和拼命生长的鱼儿,它们抢在雨季前面,先让江水有了最初的激动。

  简雨槐在江边等着乌力天赫,看着他远远地朝江边走来。肤色黝黑,宽肩膀,长胳膊长腿,宽大的颧骨上映着一片阳光。风吹动他的头发,让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个生机勃勃的鸟窝。

  那个长着一双招风耳的孩子远远地跟在乌力天赫身后,在江堤边迟疑了一下,站住,反身回到果树林边,蹲下,没精打采地抠鞋上的泥。

  风不欺生,很热烈,不光吹乌力天赫,也吹简雨槐。简雨槐有些慌乱,把被风掀起的裙子按下去,夹在膝间,红着脸瞟了走近的乌力天赫一眼。

  乌力天赫觉得简雨槐和平常不一样,刚才的羞涩有点儿慌张。她其实用不着慌张。她应该保持她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本来就安静。湖水有多安静,她就有多安静。

  他们在江边的草地上坐下。简雨槐把双膝拢在胸前,双臂环绕光洁的小腿,精巧的下颚儿轻轻地搁在膝头,看一眼乌力天赫的胳膊。风走开了,空气中充满了槐花的香味。

  “我要走了。”她说。

  “什么?”他看她,不明白。

  “去胜利文工团。”她说。她刚刚接到入伍通知书。她被特招入伍,成了一名文艺小女兵。爸爸向她保证过,会给她一个舞台,他做到了,他是一个好爸爸,“我又能跳舞了。”

  他明白了,她是来向他告别的。她天生喜欢跳舞,就像江水天生就在流动似的。他的目光暗淡了一下。不是为告别,也不是为天生,而是为兵。他发愣,像在梦中。

  “你不知道跳舞有多好。你在舞台上站着,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可你知道,有人在那儿,他们在等待。追光灯亮起来,罩在你身上,你的眼前闪耀着一片星星。音乐响起,你慢慢抬起双臂,踮起脚尖,就像踩着云朵儿一样,你就在天空上了,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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