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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乌力图古拉同志,”海军政治部的人把身子往前坐了坐,把话接了过去,“我们知道。您为失去了您的儿子而难过,我们能够体谅您的心情。您是部队的老同志,应该知道,事情总会有一些程序,我们是按照程序办事的。”

  “什么程序?办什么事?”乌力图古拉冷笑了一下,“《解放军报》8月7日报道了海军击沉两艘国民党猎潜舰的消息,毛主席8月18日接见了‘八六’海战有功部队代表,‘八六’海战不是什么秘密,你们的动作也并不慢嘛。还有什么事要办?还有什么程序要履行?”

  “乌力图古拉同志,您这是什么意思?”海军政治部的人愣了一下。

  “你们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乌力图古拉浓眉如剑,怒气冲冲,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把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你们在审查他,看他是不是战死在炮位上,死的时候是不是怀里抱着炮弹。你们在审核他,看他有没有资格当烈士,他这个烈士会不会影响整个海战的战绩。你们在审议他,看他可以评几等功、该不该给他一个什么称号,这些东西对宣传和教育有什么样的好处!”

  “司令员……”简先民想阻止乌力图古拉。

  “你们可以那样做,可以那样做,可以。”乌力图古拉把两只大巴掌往下用力压,再用力往下压,不是阻止简先民插话,而是阻止他自己,是在费力地替那些海军的人寻找理由,“可你们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应该让我去看一看他,然后再把他烧掉。要是你们做不到,至少应该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人已经不在了,得尽快把他埋掉。我是他的父亲,我只想知道这个,我不要向我的儿子献什么狗屁花圈!”

  “司令员,你冷静点儿!”简先民还是插了话。

  可没有人能够拦住乌力图古拉,他一巴掌将面前的茶几推倒,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在他身后,四川的橘子、山东的苹果、广西的香蕉滚了一地,它们来自那么远的地方,一路颠簸,现在还没有安定下来。

  简先民处理这种事情有经验,他先安慰海政的同志和南海舰队的同志,向他们解释,乌力图古拉同志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面检查工作,没日没夜连轴转,休息不好,有些激动,请他们原谅;然后在他的主持下,由萨努娅同志代表烈士家属从南海舰队同志的手里接过乌力天健烈士的阵亡通知书和舰队首长的慰问信,从海军政治部同志的手中接过烈士证书、英模证书和军功章。在安排罗罡把萨努娅同志和乌力天健烈士的各种荣誉证件证章安全送回家,并且看看是不是需要医院的人去为乌力图古拉同志量一量血压、开几片安定之后,简先民将海军政治部的同志和南海舰队的同志请到基地小灶。在那里共进晚餐。

  南海舰队的同志不胜酒力,喝了两杯,眼圈红了,说我们不好告诉乌力司令员,乌力天健烈士的脑袋被掀掉了一半,我们怎么让他看,让他看没有了半边脑袋的儿子?

  简先民表示理解,无言地拍了拍南海舰队同志的肩膀,然后他转了话题,一杯接一杯向海军政治部的同志敬酒。你们辛苦,来一杯……第一次来武汉吧?来过三次?那得来三杯。不不。这是第四次来,还得加一杯……你们不容易,真不容易,这种事情,难哪,亏你们还是上级机关的领导。来,我敬你们,干……干部部刘副部长怎么样,他还好吗?……周副主任原来是我们兵团的首长,他很看重我,五三年全军政治工作会议的时候,我见过他,他问我愿不愿意去海军。海军好啊,“我爱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多么宽广。”我们差点儿成了同事。来,为同事干一杯。不,为这个,为差点儿,我们得干三杯……

  3

  萨努娅走进客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乌力图古拉坐在客厅里,手撑住头,完全委顿下去。客厅里没开灯,沙发在暗处像一块块礁石。

  萨努娅朝乌力图古拉走去,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他,抚慰着他。

  “孩子是勇敢的。孩子没有给你丢脸。孩子像他妈。”萨努娅嗓子硬硬的,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变调。

  “他当时就死了。脑袋打得稀烂。根本没有坚持战斗。他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他们在撒谎。”乌力图古拉开口说。

  萨努娅惊诧地看着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慢慢地抬起头。

  “老朱8月8号给我来了电话。老朱在电话里说了天健的事。”

  “你,早就知道天健牺牲的事?”

  乌力图古拉闭上眼睛,点了点头。黄昏最后一片霞色被地平线吞噬掉,他也像被吞噬掉了似的。

  “那……”萨努娅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再说了。她在回忆,那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一个多月,四十三天,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他怎样才能在别人面前掩盖他知道的一切,包括在她的面前?她想不起来他有过什么异常。有一次洗脸的时候动作慢了一拍,那个算吗?

  萨努娅在脑子里迅速地整理一个多月时间里发生在乌力图古拉身上的所有细节。她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异常。有一天晚上,是9月初的那几天,外事办传达西藏自治区成立的有关文件。她回家晚了点儿。客厅就像今天一样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听见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她把灯打开,放下包,脱外套,然后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兴奋地告诉他,在两藏自治区成立大会上,张国华说了什么,阿沛阿旺晋美说了什么,中央代表团团长谢富治说了什么。他站了一会儿,也坐下了,静静地听她说。她想起来了,他站在那儿,其实并不想坐下,并不想听她说那些话。他站在那里,站在黑暗中,他是对着那幅《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绣像,他在凝视绣像上的领袖。现在她明白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一直在安静地等待,等待他的组织,等待他们告诉他有关他儿子牺牲的情况。他是那么的相信他的组织,他希望从组织那里而不是战友那里听到儿子牺牲的消息。他在安静的期盼之中足足等了四十三天。

  而他们却瞒着他,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他,他的大儿子战死了。他们瞒着他这个和他们一道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出生入死、打了半辈子仗的老兵。

  4

  乌力图古拉没有去南方那座海滨城市,萨努娅知道劝不动,知道他和他的组织犟上了,知道他这条船被撞击得厉害,一时半会儿不会拉响汽笛驶出港湾,便向外事办请了假,安顿好家里,自己去湛江,去探望天健。

  萨努娅在一大片灰白色的墓群中找到了天健。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就下来了,她坐在地上呜呜地哭。

  “莫力扎……莫力扎……”她叫着他从他生母那儿带来的名字。她想,这样的话,他就能听见两个母亲的声音了。

  “莫力扎,我给你带糖果来了。是你爸让我给你带来的。你爸他工作忙,让我来看你。你爸爸他为你骄傲,他说你是他的好儿子,他要我告诉你,他骄傲,为有你这个好儿子,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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