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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乌力图古拉愣了一下,没明白,呆呆地看着胸脯剧烈起伏满面潮红的萨努娅。什么意思?“我们”是什么意思?“事情”是什么意思?“办了”是什么意思?他搞不懂。但是,他很快就懂了,明白了。那是冲锋号!全线出击,总攻开始了!嘀嘀嗒嘀嘀嗒——嘀嘀!好啊,好啊好啊,既然这样,那就来吧!

  萨努娅也愣住了。她想天哪,这是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怎么会说出这句话?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要说这句话!她只不过是生气,被对方的傲慢所激怒,不想让对方再度回到恼人的对抗上去,她就是说“去死吧”也不会说这句话的!萨努娅一下子乱了阵脚,美丽的眸子里挂上一层惊慌的霞色,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一步,好像那样一来,她就可以收回她说过的这句话。问题是,从战术的角度讲,这句话不是试射,不是密集射击,不是炮火延伸,而是双方在炮火打击之后最后的刺刀见红。她说出了这句话,就等于是射出了枪膛里的最后一粒子弹,把自己一览无余地亮在对方面前。她再也没有了弹药,这使得她越发慌乱起来。

  有人为萨努娅的进攻而激动,不由自主地鼓了两下巴掌。是葛昌南,还有几个军官,他们为萨努娅鼓掌。

  更多的人沉默着。现在,舞厅里更加安静,人们在等待另一方的战斗者亮出武器,开始还击,或者放下武器,宣布撤退。

  “好吧。”乌力图古拉的眼睛里闪烁着被激怒的豹子般的凶光。“我的诺言,我当然要兑现。我们把事情办了。”

  沉默了两个节拍,然后,舞厅中响起一片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两个战斗者被热烈的掌声吓了一跳,各自退后一步,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惊慌地去看舞厅。他们看见葛昌南眼里溢满雾气,用力鼓着掌,那些解开了风纪扣的军官们,差不多把自己的一双手当成了一个师、一个军,拼命地拍着,中南局、华南局的领导微笑着,轻轻地拍着巴掌,年轻的英德中学、东北军政大学的女学生们,崇拜和羡慕得几乎快要晕厥过去,就连乐队和舞会的工作人员也遥遥地冲着战场这边兴奋地鼓掌。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梳着整齐的亚麻色头发、戴着夹鼻眼镜的小个子外国同志。他皱了皱眉头,不快地瞪了萨努娅一眼,转身向休息室走去。

  4

  中南局和华南局的领导基本上把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这一对新人的国际主义大团结当成开国大典遗漏下来的一枚礼炮,为他们“把事情办了”大开绿灯:如果没有新的或者特殊任务下达,乌力图古拉休假十天,打好结婚这场大战役;萨努娅把手头工作移交给其他同志,乌力图古拉什么时候返回部队,她什么时候返回工作组,如果工作组提前返回广州,她就留在武汉,等她和乌力图古拉新婚的战役胜利之后,再返回广州。

  乌力图古拉一时成了同僚们共同妒忌的对象。十天哪,奶奶个熊,整整十天哪!日头出来,落下去,再出来,再落下去,再出来,再落下去,这么出来落下的整整十个回合!这期间,所有的日子都归这狗日的,没别人什么事儿,别人想管都管不上,这是什么样的好事儿啊,怎么就落到他脑袋上!乌力图古拉,他凭什么就该享受这个待遇!

  “吵吵什么?没听明白呀,开国都大典了,人民都当家了,我该谁来管?还不该轮上一回好事儿?那你们说说,这命还有什么革头?”乌力图古拉得好不饶人,咳嗽一声,挺胸拿架子,眼白左抡一下,右抡一下,抡得他那些醋意兮兮的同僚们,吐血的心思都有。

  萨努娅那儿遇到了一些麻烦。库切默不赞同妹妹这桩婚事。一个没有文化的中国男人,而且还是个老男人,而且还是个让汉人同化了的老蒙子,他怎么可以做萨努娅的丈夫?这太可笑了,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他肯定地表示,萨努娅是在犯错误,犯一个严重的人生错误。

  “莎什卡,”库切默看出自己已经不能阻止妹妹,万分难过,“你已经长大了,翅膀硬了,我已经说服不了你了,你就自由自在地飞吧。等你受了伤,从天上跌落下来,再回到哥哥的怀抱里来吧。”

  国际主义战士库切默眼圈红了,他向妹妹张开怀抱。萨努娅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狸猫,委屈地缩进哥哥的怀里,又是鼻涕又是泪,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她的鼻涕和泪水把库切默的衣襟都给打湿了。

  5

  两天之后,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举行了他们的婚礼。结婚仪式由中南局和华南局的领导共同主持。中南局接待处的同志把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接到汉口租界区最豪华的德明饭店,拿出一把落地长窗直通花园的套房钥匙给他们,门上还给贴了湿漉漉的大红喜字,告诉他们,这就是他们临时的家,就是他们“办事情”的地方,希望这个家是他们革命道路上的加油站,等办完事,加足油,出了加油站,就一路加速,直奔共产主义终点站。

  乌力图古拉的家人全都被王爷杀害了;萨努娅的父母还在,被押在吉尔吉斯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阿赖山脉的锑矿场里,而哥哥库切默拒绝参加妹妹的婚礼,等于两人都没有亲眷。亲眷是部队上的同志,那是托付过生命,而且将继续托付生命的兄弟姐妹。乌力图古拉让警卫员翻了一下行李,翻出一些散碎银两,葛昌南跟自己娶媳妇似的,跳上跳下,找同僚凑了一些,在饭店包了几桌酒席,等两边的领导说完话,人一离开,就把能请到的同僚都吆喝上,大家着实醉了一场,醉得你揪我的衣领,我箍你的脖子,跟乳毛刚干想打架打不动的牛犊子差不多。

  组织上有纪律,高级军官可以吃酒席,下面人不行。葛昌南处理这种事游刃有余,买了一些糖果瓜子,让下面的人自己慰劳自己。今天是首长大喜的日子,你们是首长身边的人,替首长烫过脚、牵过牲口、挡过炮弹、抹过血,是首长的筋、首长的穴,酒不能喝,糖果饼干管够,晚上接着闹新娘子,到那个时候,喝酒的下,吃糖果的上,你们打主攻。葛昌南拿出政委的水平,安慰和鼓动一块儿交代了。

  那天晚上,乌力图古拉有些心神不定,老盼着酒快点儿喝完,大家快点儿散伙,他好放他的礼炮。他嫌大家酒喝得慢,说你们别乌鸦啄水,一口一口的,你们往嘴里倒好不好。这么说了还嫌慢,憋不住去抢酒瓶子,往自己嘴里倒。大家就生气,说乌力图古拉没意思,婚他结,没大家的事儿,大家不过喝两口寡酒,这样还不干,新娘子和酒都包揽下,抠门儿。

  葛昌南知道乌力图古拉的心思,这一回没有使绊子,起身把桌子上散落的花生连壳带仁抓起来往衣兜里塞,说好了好了,老乌那儿还有攻坚战,任务艰巨,能不能打下来还得另说,大伙儿散了吧,要没喝够,我那儿藏了两听美国大豆罐头,去我那儿接着喝。

  一辆大屁股福特把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送到德明饭店,车还没停稳。乌力图古拉就等不及地跳下车。往外拽萨努娅。两个人刚下车,饭店旋转门里拥出一大群兵,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有人领着喊口号:热烈祝贺首长结婚!向萨努娅同志学习!向萨努娅同志致敬!

  乌力图古拉傻了眼。像让一群蝙蝠扑了脸的犍牛,半天没回过神儿来。萨努娅却激动得热泪盈眶,迎上前去一个个握手,说谢谢,谢谢你们!乌力图古拉缓过神儿来,拦住下属,把萨努娅的手从下属们的手中解救出来。老奸巨猾地问下属,是不是想闹新娘子。下属们笑嘻嘻地说,您是首长,什么事儿能瞒过您。乌力图古拉爽快地说:那行,你们跟我来。

  乌力图古拉把下属们领到花园里。让锣呀鼓的都放下,人站整齐,先立正,再稍息,把事情做到公事公办的样子上,然后说。闹新娘子行,先把任务完成,完成了由着你们闹。下属们就闹着要乌力图古拉快布置任务,任务完成好进入主题,让新娘子度过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天上有星——”乌力图古拉扎好马步,高举双臂,摆出打拍子的架势,起了个音儿,“两百遍——预备——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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