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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的!奶奶×的!”葛昌南听到后勤报来的噩耗,垂头丧气地在指挥所里转着圈子。

  “没想到,这回真要把靴子收起来,煮不成豆子了。”乌力图古拉咧开皲裂的嘴唇,恶狠狠地笑了一下,“老子这条命,本来就是捡的。留到现在,该清账了。”他说过这句话,潮湿的帽子往头上一扣,赤脚套进一双胶鞋中。伛下身子,认真地系紧鞋带。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镇定得很,一点儿也没上火,和大雨之后风和日丽的天气如出一辙。

  “我去前面,你留在指挥部。”葛昌南抓了一支卡宾枪和一条子弹袋在手中,要走没走,人站在那儿,眼圈有些发涩,“老乌,也许你比我晚见马克思,也许你命大,能活着,叶至珍你就替我看顾了,好在没让她养上孩子,省了件事儿。就说我说的,让她改嫁,另找人吧。”

  乌力图古拉猿臂一伸,一把揪住葛昌南,将他拖回壕沟,连人带枪摔在地上,摔了一个狗吃屎,“又不是吃席,抢什么?”乌力图古拉冲着葛昌南喊,“你老婆我看顾什么?我又不想娶她,留着你自己伺候!”乌力图古拉迈过地上的葛昌南,飞身一步上了壕沟。

  “师长,你要小心!”简先民红了眼圈,在乌力图古拉身后不放心地喊。

  “九十九岁的大娘养孩子,他吃不掉我。”乌力图古拉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蒙蒙雨雾之中。

  顶在最前面的14团打得只剩下二百多人。十几辆宋部坦克在阵地上疯狂地冲来冲去,用高速机枪绞杀14团的士兵,然后把他们碾成肉泥。那根本就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地地道道的屠杀。14团团长和政委全都负了伤,衣裳没了,连裤衩都撕成了碎片,光着的身子鲜血淋漓,脸上的皮一块块地往下掉,见了乌力图古拉都不会说话了。

  周光荣呢?何甲呢?杨士俊呢?关铁军呢?田玉祥呢?鲁庆德呢?孔福龄呢?向启贵呢?王太和呢?乌力图古拉一口气报出十几名营连级指挥员的名字,那是他的兄弟、他的肋骨、他的肝肠肚肺、他的呼吸。他们有的战死了,有的负了伤。负了伤的他们和更多的士兵一起被拖下去,甩在随便哪条壕沟里,用青草或灌木掩藏着,痛苦地喘着气,等待战斗结束,增援部队的救护队把他们抬走,或者是在无助的等待中淌尽最后一滴血。

  “师长,我们完了。”14团团长和政委哭了。偌大的汉子,眼泪在脏兮兮的脸上不知羞耻地流淌,“14团打光了,我们再也挡不住了。”

  “哭什么哭?哭什么哭!日头在头顶上看着哪,害羞不害羞!”乌力图古拉眼圈儿也潮湿了,“完了什么?什么完了!我不是在这儿吗?你们不是也在这儿吗?不是还没死光嘛!”

  乌力图古拉把目光从伤痕累累的部下身上移开,去看四周。那根本就算不上一个指挥部。炮弹把这一片整个儿翻了一遍,焦土上只剩下几截熏黑了的银杏树根,还有一些酷似树根的东西。乌力图古拉好半天才看出,那是一片坟地,那些酷似树根的东西,是埋在地下不知多少年的骸骨。

  乌力图古拉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到他的那些部下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

  “告诉所有活着的指挥员,告诉所有还能动弹的战士,在我们脚下这片戳着骨头的土地上,人民政权还没有建立,反动派在阻止它建立,可我们必须建立它!没有它,我们的爹就得不到想要的那头牛,我们的娘就会继续为她的孩子没有粮食吃哭瞎眼睛,我们的兄弟就永远讨不上媳妇,我们的姐妹还会被人糟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去牺牲的原因。我,乌力图古拉,313师师长,以一个昔日的奴隶、今天的共产党员的名义命令他们:拦截住敌人,消灭他们!告诉我们的指战员,除了胜利,奴隶们什么也不要!”

  乌力图古拉说完这番话,从身边一名警卫员手中夺下一支汤姆式冲锋枪,哗啦一声顶上弹匣,拨开快机,倒提在手上,顶开那些哭着的部下,踩着被炮弹掀起的虚土,张开双臂跃了出去。在跃出去的那一刻他想,狗日的老薄荷是没听见老子刚才那番话呢,要听见了,他这个政委还当不当得下去?要当,还不当得羞死了呀?

  6

  313师像一只砸不烂吞不下的铁核桃,死死堵在荆沙通往宜昌的要道上,硬是挡住了绝望的宋部的轮番攻击,没有让对方撞开一寸口子。11号凌晨两点十五分,39军和47军追上来,从两个方向紧紧钳住被313师牢牢堵在荆沙公路上的宋部,并且迅速将宋部切割开,形成歼灭之势。欣喜若狂的葛昌南一连派出三个通讯员,向在前沿阵地上撒野的乌力图古拉传达前指命令:移交阵地,撤出战斗。

  一名通讯员跳过密密麻麻的尸阵,在枪声开始疏落的一片稻田里找到了枪管打得冒烟、被硝烟熏染得几乎辨不出模样的乌力图古拉。就在这个时候,一发120口径的加农炮弹掠过黑暗中的夜空,落在乌力图古拉身边。乌力图古拉被高高掀起,再落下,结结实实地埋进稻田里的泥蔸子底下。

  风将硝烟吹开,天亮得很快,战争的潮水退却下去,竟然有鸟叫声传来。天亮后,江汉军区一个地方旅从313师手中接过打得稀烂的阵地,协助清理阵亡官兵和伤员,脱离战斗。撤离行动虽然带着大死过后又活过来的疲惫,却显得井井有条。

  从稻田里把乌力图古拉挖出来费了点儿力气。那发加农炮弹威力非常大,连同乌力图古拉在内,死伤十一人。乌力图古拉就像一粒顽强的谷种,不甘心上好的水田里光秃秃的什么也不长,硬是把自己埋得很深,一群士兵和民工先翻开一大堆腥臭的田泥,把14团团长和三名士兵炸烂的尸体拉走,往下又翻了两尺深,才翻出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的乌力图古拉。

  葛昌南接到报告,人往下一软,身边警卫员连忙架住。葛昌南让自己站稳,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警卫员,中了弹的兔子似的,一路撞开抬着架着相互搀扶着从前面撤下来的官兵,去找乌力图古拉。

  “他在哪儿!”

  “后面。”

  “胳膊腿呢?捡齐没?”

  “没捡。”

  “王八蛋,你们狗操的,为什么不捡?你们干什么吃的!何营长,去,派一个班,给我把师长的肉一块一块捡回来,一块也别丢下!”

  “政委,师长他没掉肉,他睡着哪。”

  葛昌南愣了好一会儿,没有明白过来“睡着”是什么意思,等弄清楚了情况,葛昌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松开担架队长,跳上马向后奔去。

  葛昌南迎住抬着乌力图古拉的那具担架,扑过去,抱住整个儿人用绷带缠得乌眉灶眼的乌力图古拉,没开口,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半天说出一句:

  “老乌,那发炮弹是你替我挨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浑球呀!”

  乌力图古拉睁开眼睛,阴沉着脸,像不认识葛昌南似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头一歪。又合上眼,继续睡他的,并且立即鼾声大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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