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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军俱乐部主任是个胖老头,人很和善,是1946年入伍的兵,资历不浅,到现在也只落了个团职。俱乐部主任看不了关京阳那日要死不活的样子,就对他说,小关,你也不要这么没精打采的,该低头时低头,该挺胸时挺胸,错误嘛,人人都可能犯,我当年也不是没犯过,我这还不是过来了!关京阳没说什么,只是对俱乐部主任投去感激的一眼。

  关京阳自从调离宣传队之后一直没和余兴无见过面,他们再见面是几个月之后的事。那一次大军区有首长下来检查工作,宣传队在礼堂为军区首长做招待演出。关京阳本来是躲开了的,但演出前照明设备突然出了问题,电工来修检线路,要关京阳开杂物间的门拿梯子。关京阳扛着梯子从后台演员通道走过,在那里碰到抱着一大抱服装的余兴无。余兴无瘦了,看样子有些憔悴,下颔尖尖的,这样就使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显得更忧郁。以往每次演出前她都是宣传队里最忙的一个,宣传队队长、导演、化妆师、服装师、舞台监督都围在她身边团团转,询问她,催促她,提示她,嘱咐她,宠得她像个公主。

  可她今天却闲散得很,脸上白卡卡的无妆无红,一条白手绢在脑后松松地绾住一头齐肩长发,心里空空地抱着一抱服装从演员通道那头走来,脚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们差一点儿撞到了一起,他们都有些发愣,那种见面的猝然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她看了看他肩上扛着的梯子,他看了看她怀里抱着的演出服,后来他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扛着梯子匆匆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她张开嘴想叫住他,有人在后面喊,余兴无!余兴无!快把衣服拿来,演出要开始了!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苍白着脸慢慢转身朝化妆间走去。关京阳把梯子给电工送去后,就一个人回到礼堂后面的杂物间,在那张旧地毯做成的床上躺下,抱着头望着蛛网密结的天花板发愣,舞台就在他的头顶,礼堂里歌舞声和掌声不断传来,他就躺在那里,一个节目一个节目地把那台晚会听完的。

  第二天关京阳在打扫头一天演出过的礼堂时,余兴无来找他了。她的脸白得没有血色,像极品蜡,朦朦胧胧地浮着一缕郁悒,她问他昨天晚上为什么不理她?为什么不和她说话?关京阳埋着头机械地扫着地,一句话也不说。余兴无站在那里,眼里含着泪,不相信似地摇着头,说,难道我们做了什么吗?我们做了吗?她大声地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怕什么?你究竟怕什么?她的声音在空阔的礼堂里像无所归依的小乌似的来回扑跌着,把所有那些虚幻的绿色的支撑全都撞得粉碎。关京阳仍然不开口,他把头低得更狠,他从她身边绕过,走出礼堂去倒那些垃圾,把她一个人留在干干净净的礼堂里。

  那以后余兴无不断地来找关京阳,但关京阳一直设法躲避着她。他不敢见她。他太脆弱太软弱了。他有过一个美好的梦,那个梦是他整个生命的支撑,现在这个梦被他自己毁掉了,梦破碎的一刹那一道永恒的障碍也就产生了。他自惭、自责、自残,他不再敢也再不愿从心灵的囚室中走出来。

  他知道余兴无的日子并不好过,在那件事中她所遭受到的非议比他多得多。她是个女孩子,一个美丽而又才华横溢的女孩子,她本来就清高,因为长期担任主角又埋下了许多积怨,现在这一切都有了生发的借口和机会。有时候他觉得是他害了她,如果不是他,她现在仍然是一只高高飞翔着的白天鹅,这种念头更加让他自责,他就是不能鼓起勇气来面对她的目光和眼泪。这种状况持续了至少有两年,在这两年当中她不断来找他,他痛苦不堪,他向俱乐部主任提出调动的请求。他被调到了电影放映队外勤组,这样他就有很多机会下到各个部队去,躲开让他无力自拔的机关大院。但是只要他回到大院,她还是会来找他。她变得非常的固执,她反反复复地就是那两句话,难道我们做了什么吗?我们做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你究竟怕什么?他还是不开口,回避着她的目光和责问。

  他知道她的境遇有所改变,她已经回到了舞蹈组,只是有好几年没上舞台,她已经跳不动主角了,只能跳一跳配角。他还知道那个已经提升为副队长的温建华一直在追求着她,为此他对所有饱含爱慕的语言、眼神和信件都置之不理。他知道这些,于是他就更加不开口,他软弱得令人痛恨,却又心硬得无视一切,即便在她面对他默默垂泪或放声大哭的时候,他也能站起来从她身边走出门去,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一年之后,他再次提出调动。下面部队的一个营长看中了他,表示如果上面放人,他可以去给他当文书。俱乐部主任恨得跺脚道,你他妈这算什么事?你他妈还有丁点儿骨气没有?我要是你,反正错误已经犯上了,我索性就犯到底,我就去找她,天塌下来不过就是砸头的事,至于这么东躲西藏的吗?!

  关京阳到了下面部队,一干又是两年。他干的是营部文书,写写画画,跑跑腿,整理和管理营部的材料和文娱用品。他干得很卖力,营长和教导员都很喜欢他。这一年他二十三岁了,还是个大头兵,和他同年入伍的,好的已经干到了营级,差一点儿的也是排级,营里看不过去,就往上申报,要把他提起来,可是申报了几次,都被打了回来。营长和教导员忿忿不平,说,人家就犯了那一个错误,事情都过去五年了,未必那错误就得背一辈子?想一想,营长又对教导员说,我算看透了,杀人都行,鸡巴这种事,打死都不能犯,犯了这辈子你就算交待了。教导员说,也不能一概而论,凡事都有个辩证,有个一分为二的问题,你说不能犯的事,有人就能犯,而且犯得很好。

  那年我探亲,生病住总医院,听了不少故事,说高干病房那些小护士,被点了炮的不少,点了就点了,屁事没有,说得不好听,那叫老牛吃嫩草,说得好听点儿,那叫首长关怀,你拿这事怎么说?营长说,你别说这个,你说这个我有气,他娘的都是人,是人就有鸡巴,谁的鸡巴比谁的鸡巴金贵些?教导员说,你别打断我,我的话没说完,我的意思是说,用马列主义的辩证法看问题,任何事都有两种可能,也就是说,一个因,可能有两个果,放在你这儿是这个果,放在我这儿可能就是另一个果。

  比方关京阳,在主观上他是个太怯懦的人,软软绵绵的,强不起来,事情发生了,抵不住挡不了,自己先就背上了十字架,人家就觉得他是该受踹的,这样问题落到他头上,就永远是问题了,就永远迈不过这道坎了,说来说去,还是他的主观有毛病。营长听完教导员这番话,拿钦佩的眼光看着教导员,说,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有道理的,不亏是搞政治思想工作的,鸡巴上的事,也能分析个哲学出来。这么一说,两个人就笑,笑过了,也就把这事丢到脑后,从此再不提关京阳转干的事,只是在工作上生活上尽量给他一些照顾,同时也考虑,过年以后干脆动员他复员,部队严谨,不如换个地方混饭吃。

  1978年年底,南线吃紧,部队奉命南调。临战前,部队进行战备动员,搞得很热闹、很悲壮,闹着坚决要参战的,咬破手指头写血书的,什么样的都有,请战书保证书雪片似的往连部营部飞,上上下下都很激动,只有关京阳一个人很淡泊,既没提出请战要求,也没写保证书。关京阳在这个时候听说温建华已经结婚了,妻子是季洁,而余兴无则以年纪大了、跳不动了为理由请求调到了军部俱乐部,也就是关京阳先前工作过的那个单位。余兴无仍然独往独来,她那一年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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