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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材料交上去,人家还是不高兴,说你这哪里是材料?关山林问什么才是材料?人家不直说,而问,难道你就没听到和看到罗瑞卿的篡党篡军阴谋?关山林说,没有,我们都很信任他。人家说,那你是什么态度?关山林火了,说,扯鸡巴淡!我是什么态度,你说我是什么态度?他是我的上级,我是他的下级,我就是这个态度!人家说,你知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你知不知道毛主席和林总在他这个问题上的意见?关山林说,我怎么不知道?文件都传达了。人家说,那你还这样。关山林说,这是这,那是那,两码事儿!人家看关山林执迷不悟的样子,就走了。

  过了几天,关山林被带到西山的一个院子里。走的时候神秘兮兮,也不说到哪儿去,也不说有什么事,到了那里人家才告诉他,是林彪同志要接见他。关山林一下子就激动了。从1946年出关进东北一直到调往总参期间,他一直在林总手下工作。他和林总见过几次面,但都没有机会说话。和罗荣桓政治委员倒是说过话,和参谋长刘亚楼就更熟了。作为四野的老兵,他对林总敬仰和钦佩得五体投地,他是他手下的一名光荣的战士呀!关山林坐在那里心潮澎湃地等着,心里想,不知林总现在身体怎么样?等呀等呀,一直等了两个多钟头,终于等来了。但不是林总,是叶群。那个女人一进门就装腔作势地说,哪位是关山林同志呀?

  关山林站起来,向叶群敬了个礼,说,我是关山林。叶群热情地和关山林握手,说,关山林同志,林总有事不能来,他要我向你问好。关山林感激地说,谢谢!谢谢林总!谢谢叶主任!叶群说,怎么样,关山林同志,我们坐下来谈谈?于是他们就坐下来谈。开始叶群绕了一个圈子,说了一些诸如现在工作得怎么样呀,四野的同志都是好同志呀之类的话,然后她把话锋一转,便说到正题上。叶群说,关山林同志呀,听说你在罗瑞卿篡军夺权问题上有些立场不坚定睐,你是不是有些立场不坚定呀?关山林说,没有,我没有。叶群说,没有就好,他们向我汇报,我就不相信,林总也不相信,四野的老同志,觉悟不可能有这么低嘛。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毛主席和林副统帅态度是十分明朗的,我们应该旗帜鲜明,四野的同志更应该旗帜鲜明。关山林说,这个我明白。叶群高兴地说,明白就好,明白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嘛!我早说过他们小题大作,他们不知道四野,不知道什么是四野,四野是随随便便的吗!

  关山林本来不该再说什么。他们什么都谈了,他们又什么都没谈。叶群显然很忙,她已经欠起身子表示要走的意思了,她走了,一切都结束了,她已经在百忙之中屈驾接见过他了,她不可能再接见他。但是关山林却突然一下子犯了犟毛病,他不想让人认为他是两面派,他不想把一些事弄得模棱两可、含含糊糊。关山林说,叶主任,我还有一句话,这话我得说。组织上要我写材料,我执行,我有什么说什么,我没有的,不知道的,我就不能说,我说了不就是胡说了吗?叶群已经站起来了,她本来有了一种轻松的表情,愉快的表情,关山林的话使她的那些表情受到了伤害。你是什么意思?她把已经迈出去的步子收住,睥睨着眼睛问。

  关山林说,我的意思是,组织上要我写材料,我写了,至于是不是组织上需要的那种材料,我就没有办法了。叶群看了看关山林,好像是看关山林是不是四野的。关山林当然是,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关山林不是她所认为的那种四野的,这一点儿也毫无疑问。叶群笑了一下,至少关山林是这么认为的,叶群说,好吧。叶群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她再没有说什么,抛下关山林走了。关山林站在那里想,她说好吧,那是什么意思呢?但是关山林很快忘记了这件事,他的念头已经转到了别的方面,他在为没能见到林总而感到遗憾。

  关山林被送回西苑的那个院子里,继续写回忆材料,但是显然对他的指望已经不那么大了。慢慢地,他被允许可以走出他住的那个小院子,因此他碰到了好几个过去在总参共过事的老同事。他们和他一样在院子里散步。可以说些简单的话,但是不能谈别的。四个月后隔离解除,但是还不能回原单位,有命令组织他们办学习班,这个时候关山林获准给家里打电话。乌云在电话那头焦急万分地喊道,是你吗?!你在哪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关山林把耳机拿开了些,说,你嚷什么嚷?你把我耳朵都震聋了。

  乌云说,组织上只说你上北京学习,内容保密,要我们不得打听你的情况,都四个月了,让我担心死了!关山林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叫你不打听你就不打听,你还是打听了嘛。过去别说四个月,一年半载不是也没消息吗,现在没枪没炮的,还能死人不成?乌云说,你没事儿吧?关山林说,没事儿。乌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关山林说,现在回不来,还得办学习班。乌云说,办什么学习班?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关山林说,怎么又打听上了?烦不烦?说着放下电话,电话放下了,人却没走开,关山林在北京发愣,乌云在重庆发愣,隔着几千里路,两个人都在不约而同的想,不是没枪没炮吗,怎么又像打仗那会儿紧张起来了?

  关山林是在深秋的时候回到重庆的,踏上火车的时候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心里想,妈的,难怪现在是那些文化人坐天下,光这学习班就够人受的,下回再叫蹲学习班,我申请去川藏高原修公路去!火车开动的时候关山林有一种逃离樊笼的感觉。他在心里快乐地想,去你妈的北京!想这个的时候他坐在软卧车厢里冲着窗外的站台扮了个鬼脸,惹得他对面的一个老者疑惑地盯着他,好像他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可是,有两点关山林却不知道,一个是在关山林离开学习班动身回重庆的同时,有一份关于他的材料通过军邮寄往了重庆,材料级别为“机密”。另一个是两个月前,他所在的军代办调来一位副政委,叫庞若飞,此人来自总后机关,四十出头,精瘦矫健,曾在军中大比武中一气捅倒了一百四十九个草靶而面不改色。这个人,将在关山林的生命旅程中扮演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

  乌云:你好。

  终于接到了你的信,让我久悬的一颗心落了下来。老葛说我瞎操心,说我老把事情往坏处想,接到你的信后他很得意,说打了那么多年仗,不说料事如神,起码的乐观和自信还是有的。他这回倒是真对了。这种事,我愿意他一百回都是对的,我一百回都是错的。

  老关从北京有电话回,你就用不着再担什么心了,他们男同志比我们强,无论是党性还是斗争经验,这点我们不可不服。记得上封信你给我讲过那个太阳的故事,1948年打长春时老关负了伤,伤愈归队你放不下心,他把你带到户外,站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他指着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那一轮红日说,我是太阳!今天把我打下去,明天我照样能再升起来!老关这话说得多么好啊!我永远也忘记不了这句话!是的,他们是太阳,真的是太阳!没有什么能击倒他们!就算击倒了,第二天黎明,他们还会不屈不挠地升起来,继续燃烧他们的生命!

  他们是太阳,我们也应该是!

  我们都来做太阳吧!

  顺致:革命敬礼

  德米

  1966年9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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