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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还有那个管训练的副校长,骂学员笨得像驴,关山林知道了也骂他,你连驴也不如,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反应慢?那些反应快的都是洋学生,反应慢的是从部队挑选来的战士,他们没文化,可他们是战斗英雄,是流过血丢过命的革命者!关山林手叉着腰怒气冲冲地朝副校长喊叫着。他还发誓说,如果他再知道有学员被罚晚上不准睡觉,他就让想出这个属办法的人也睡不成,他说到做到。关山林就这么一步步做成了自己的陷阱和祭台。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和同志的关系这么糟糕,糟糕得连他自己都吃惊。在交待问题的党委会上他怎么也说不清楚了,党委委员中有一大半人的目光充满了那种对他不利的东西。于是,他成了空军干部学校在三反运动中被挖出来的最大的老虎。

  乌云终于得知关山林被隔离审查的原因之后如棍击头,半天说不出话来。关山林连着两个星期没有回家,这已经让她心有疑虑,忐忑不安了,现在她的不安得到了证实。乌云几乎想也没想就跑到校政治部,把金子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关于这段过于简单的故事人家早已从另一份交待材料中听到过了,自然不会引起更多兴趣。政治部的同志要乌云回卫生所去继续工作,不要乱蹿,不要乱讲话,不要扰乱三反运动大方向。现在的问题不是再发现几个小狼崽小狐狸,而是要把已经掉进陷阱里的老虎捉进笼子里去。

  知道这件事之后,白淑芬表现得相当冲动,她当时就跳了起来,红着脸说,胡扯!关校长决不会贪污的!关校长决不会是那种人!空干校的人全都是他也不会是!白淑芬激动地说乌云你得去把情况说清楚,你得去找组织上,不能让他们这么埋汰关校长!但是后来白淑芬不那么激动了,渐渐地她不怎么说话了。有的时候乌云晚上跑到她那里去哭,她还显出烦的样子,说,你老哭有什么用?看你这副娇气的样子,你哭就能把他哭干净?!白淑芬总是拿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乌云看,到后来看得乌云心里都有些发毛了。乌云觉得白淑芬的那种目光太怪,怪得人心里没个底。

  乌云有五十天没见到关山林了,那段时间她坐立不安,思念苦涩,老是做噩梦。乌云听说被隔离审查的关山林先是暴跳如雷,继尔傲慢冷淡,到末了就沉默无言了。乌云怕关山林经受不起,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魁伟英雄的丈夫其实脆弱得很,和她怀里抱着的路阳差不多。乌云怕关山林挺不住,胡乱应下什么,玷污了半世英名,就写了一张纸条,托一个靠得住的人偷偷带给了关山林。关山林在与妻子隔离五十天后收到了妻子的一张纸条,尚未读眼圈就红了。关山林后来读那张条子,条子上写道:人正不怕灯影歪,有什么就说什么,没有的宁死不承认!关山林看过把条子揉了,后来又展开再看了一遍,这回没揉,而是把纸条交给了政委。政委狐疑地说,你把它交来是什么意思?关山林说,我关山林堂堂正正,正大光明,若不是睡觉闭着眼睛,一生哪里又有黑处!我就是要让你们知道,我关山林没有什么需要瞒着组织上的!政委却不那么理解,政委想这不是夫妻俩的攻守同盟又是什么?立刻要人到卫生所组织对乌云的批评和拯救工作,希望乌云能“反戈一击”,把关山林所有隐瞒的问题都交待出来。

  批评会很快上升为批判会,并且从卫生所发展到整个学校的家属参加。原因是乌云太顽固,她不但不检举交待关山林贪污金子的事实,而且一口一辩,死死地替关山林叫屈。白淑芬突然站到自己好朋友的对立面去了,积极地组织和领导每日对乌云进行的斗争会。白淑芬作为所里的领导在会上带头揭发乌云的事,那些事几乎都是乌云的私生活,甚至包括夫妻之间的隐秘。只有乌云明白白淑芬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乌云在斗争会上娥眉冷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淑芬白白胖胖的脸,显出怒气冲冲的样子。

  白淑芬说,乌云你盯着我看干什么?乌云说,我谁也没有盯,我想怎么就怎么。白淑芬说,乌云你必须老实交待你的问题!乌云说,我没有什么好交待的,我心里没有鬼,谁心里有鬼谁自己清楚!白淑芬大声说,你要明白,你保不住他!乌云也大声说,他是清白的,我就是要保他!白淑芬气得大叫,你们腐化堕落,贪图安逸,你们只知道迷恋自己的小日子,不知道革命!乌云也大叫,他不是阶级敌人!我不是反动分子!我就迷恋他!我就迷恋又怎么样?!乌云这时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种恬静温柔的样子,像只母豹,一分一寸也不让人接近关山林,不让人说他的坏话。她那时怀孕已足月,挺着大肚子,骄傲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红晕,即傲慢又美丽。连家属们都觉得乌云这个样子也太过分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脸蛋长得俊点吗?不就是男人级别高点儿吗?别人就算万事比不上你,未必别人的男人都不是男人!

  乌云和关山林一样,犯了同样一个树敌的错误,你把自己的优秀展示给人家看,你就是在宣扬别人不如你,你到处招摇美丽的孔雀羽毛,你就是分明瞧不起麻雀和乌鸦,你就挖好了自己的陷阱,问问进山猎虎的猎人,谁不是看中了那一身斑斓华贵的虎皮呢?斗争会开始升级,家属们个个在会上和乌云争吵叫骂,她们早已忘记了乌云过去带给她们的那些好处和她们之间的友谊,她们眼里只有她的骄傲和高贵,她们发誓要把她摆的谱打下去,让环球同此凉热!斗争会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婆婆妈妈,有一次一个不太擅长说话的家属因为乌云冷笑地看着她便冲上前去打了乌云一耳光。学校三反运动领导小组派来的干部看到这一幕觉得无聊极了,觉得再这么下去就该互相扔烂茄子了,再说他早已弄清楚了除了女人们无遮拦的嫉妒之外,上面所需要的东西这里一星半点儿也弄不到,于是他就回避了,回三反领导小组汇报去了。至于这里的事情怎么收手,何时收手,他没说,上面也没问。

  乌云那几天开始觉得肚子发坠,有时肚子里的胎儿会一阵抽搐,心惊肉跳似的。夜晚的时候她一个人默默流泪,但一到白天她的脸上干爽爽的全是骄傲。她不想让人看到她丈夫的妻子因为他的事而表现出丝毫的怯懦和可怜。她算了一下日期,算出孩子要生还得一段日子,于是她再也没有什么顾虑,开始在无休无止的斗争会上和对手大吵大叫起来。她们拿她没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们简直想象不出这个年轻美丽,平时温静得像只小猫一样的女人何以变得如此坚决,如此执著。

  有一天白淑芬突然说到一个秘密。白淑芬说你还犟什么犟,你以为关山林希待你是不是?他才不希待你呢!你知不知道组织上是怎么知道了你们攻守同盟的事的?告诉你,是关山林自己说出来的,你给他写的那张条子,他立马就交给组织上了!乌云先还在和人吵闹,听到这话就不吵闹了,她转过头来,傻了似的看着白淑芬,她站在那里,突然之间有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强烈恶心和崩溃。白淑芬洋洋得意地看见自己击中了目标。她看见乌云的脸色全变了,慢慢地蹲了下去,像一座迅速消融了的冰山。她要她站起来,要她交待问题,别像一条癞皮狗似的不说话。但是乌云站不起来,蹲在那里,她的脸色如纸一样的白,她的全身都在痉挛着。

  白淑芬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害怕啦?你不是嘴挺硬的吗?你干嘛不说话呀?你干嘛发抖?你心虚了是不是?你害怕了是不是?白淑芬说我看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过就是比别人娇气一点儿、妖气儿一点,会蒙蔽人一点儿罢了。白淑芬发泄地大声说,你给我站起来,老实点儿!有一个家属最先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那个家属看见蹲在那里的乌云裤裆湿溽了,然后她看见有一条小溪流似的血沿着乌云的脚脖子流了下来。那个家属说,血!血!大家很快就看见了。真的是血,殷红殷红的血,它们流淌得很快,一会儿就在乌云的脚下蓄集成了一片湖泊。大家先是一起闭了口,不说话,后来有人如梦初醒地叫道,不好啦!她是要生孩子了!

  乌云的这一胎是难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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