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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关山林觉察出来了。乌云拿话搪塞,说是大约有些感冒。邵越本来一直没做声,也不该做声,这时突然就走进屋来,把小东西被烫伤的事说了出来。他干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他会自己去动那杯水,我以为他会等着我回来。乌云没有想到邵越会自己把事情说出来,她想拿脚去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屋里的空气立刻沉闷了,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只听到小东西在那里咿咿呀呀自语。乌云紧张得要命,心怦怦乱跳,拿眼角偷偷瞟关山林。关山林脸色铁青,突然一下把手中的小东西丢在床上,小东西被摔得往前一跄,哇地哭了起来。乌云和邵越一愣,都同时上前去抱小东西。乌云不顾一切地冲关山林喊,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摔孩子?你拿孩子出什么气!关山林拿手指着哭得直抽的小东西,生气地说,我就摔死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仗没打过,苦没吃过,有什么值得人来宠你?!你就烫死了又能怎么样?你若把你邵越叔叔烫着了,你拿什么来赔我的?!乌云和邵越这才听懂了,关山林气的不是小东西被烫伤了,他气的是邵越被这件事折磨得那么可怜。乌云那一刻把小东西藏在怀里,紧紧搂着,心里直替小东西委屈。邵越却呆着,再一会儿就有两行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小东西伤好得很快,半个月后就可以洗澡了。疤是留下了一块,但医生说,这是浅表层疤痕,孩子若不是痕迹性皮肤,日后不会留下什么的。乌云安慰邵越,说没有关系,哪个男孩子身上没有两块疤呢,没有疤就不是男孩子了,就算日后留下疤痕,也不致于影响吃饭干活。邵越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算是回答了乌云的安慰。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邵越的话越来越少了,一天到晚除了不得不说什么,几乎不再开口,人也变得沉闷了,很少笑,也很少出门。倒是有两件事做得精心,一是每到星期六就抢着去幼儿园接小东西,接回来就带他玩,警卫似地跟在后面,脸上紧张兮兮的,整天不撒手,有时连关山林都很难从他手中把小东西夺过去。

  第二件事就是老擦拭关山林的手枪和皮鞋,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擦。关山林的手枪长期不用,擦擦也好,只是可怜了那双崭新的皮鞋,硬是被他擦得毛了皮子。乌云先看出了邵越的异常,悄悄对关山林说,邵越的样子不对劲呢。关山林说,有什么不对劲?我看他不是很好吗!乌云说,什么很好,你看他,眼睛都眍了。关山林不以为然地说,年轻人,到这个年龄谁没有点儿心思,说不定是想要找对象了。乌云说,我看不像。关山林说,那你看像什么?乌云说不出,只是说,是不是叫他出去玩玩?老在家里关着,活蹦乱跳的人也关病了。这个想法关山林倒是不反对,关山林就叫邵越没事时出门去逛逛,北京那么大,好玩的地方多的是,要不买东西也花不了什么钱,如果逛不出什么兴致,找他的那些老乡玩玩也行。

  邵越出去了,但不到一顿饭工夫又怏怏地回来了,问他,他说没什么逛头,街上人倒是很多,谁也不认识谁,反而不如过去打仗,战友就不说了,就是敌人,也是一个对头关系。关山林拿他没办法,毕竟不能把他关在门外,只好任他这样了,心里却有了些纳闷,这人原先是最爱热闹的呀,过去在东北时,部队打下了一个鸡蛋大的小集镇,他也要在裤腰带那么长的街上挺着胸腆着肚来回走几遭,怎么进了京城,反倒见不得世面了?关山林弄不懂,弄不懂也只能任他那样了。

  于是,邵越最终离开关山林,就成了一种必然。

  起因非常简单,为了一封并不太重要的公函。关山林要邵越把那份公函送到一个部门,邵越神情恍惚地,竟把公函弄丢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回头找时已经无影无踪。关山林容得儿子烫得半死,却容不得人拿工作开玩笑,因此他大发雷霆,把邵越狠狠地克了一通,还命令他写一份思想检查。邵越站在关山林面前低着头一声不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只是有点儿绝望的蜡黄,离开的时候还规规矩矩地朝关山林敬了个礼。关山林也没理他。第二天邵越把检查交了上来,不是一份,而是两份,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来是下了工夫的。关山林看完检查,觉得认识还算深刻,只是错别字太多。再看另一份,却是一份请调报告。

  关山林有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看完了以后又看了一遍,然后把两份报告都放到一边,拿帽子把报告压住。邵越要求调回原部队去,原部队已改为一〇九师,正准备赴朝作战,师里同意邵越调回去,还当他的连长。邵越在请调报告中写了这些,但没说理由。关山林想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邵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床头已方方正正摆着一个打好了的背包。两个人见了也不提这件事,像是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似的。第三天早上,关山林上班之前把邵越叫到他的房间,眼圈乌黑的他把那份报告递给邵越。邵越先没接,后来接了,看那份报告已被揉过几道,皱巴巴的,在报告的上方有一行艰涩的字:同意。关山林。邵越拿着报告呆了一会儿,然后说,谢谢首长。说完这话就低着头走出了屋。

  邵越走的头一天关山林打电话叫乌云请假回家。关山林要乌云上街买菜买酒。乌云买了血肠和烧鹅,这都是平时不容易吃到的菜。关山林还叫乌云买了臭咸蛋,这是邵越喜欢的东西。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围着桌子坐着,都不说话。喝酒时,其实别人也没喝,就关山林一个人喝。乌云不会喝酒,邵越不喝。拿筷子头蘸着酒在桌子上写字。菜也没怎么动。关山林一杯接一杯一唱二锅头,喝光了一瓶又去启一瓶。乌云有些害怕,没见他这么发狠地喝过,就去抢酒瓶子,哪里又抢得动,让关山林一下子就推开了。关山林终于大醉,吐得一地都是。乌云和邵越把他弄到床上躺好,盖了被子,又拿拖布把一地污物收拾了。乌云想,夫妇三年了,他这是头一回醉呢。邵越站在那里,说,嫂子,你到外屋去睡吧,我来守他。乌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邵越一直是叫自己小乌的,这还是头一次叫嫂子。乌云心里便发涩。乌云知道今天晚上应该这样,把他交给他。乌云没说什么,到外屋睡去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半夜爬起来披上外衣走进里屋,见邵越还坐在那里,坐得笔直,一动不动。

  邵越第二天背着小包离开了北京,关山林没去送,是乌云去车站送的他。火车开动的时候鸟云眼圈红了,追着车喊,小邵,来信啊!邵越头一直背着这边,不看在站台上奔跑的乌云,后来他站起身来把车窗关上了。火车越来越快,风吹得人眼睛发涩。

  邵越回到部队后就随着部队去朝鲜了,从此再没有和关山林联系过,一封信都没有。几年之后志愿军凯旋归国,关山林曾托人打听过,没有打听到,因为一〇九师一到朝鲜建制就被打散了,人都分到各个部队。关山林此后再没提过这事,倒是乌云放不下,直到六十年代初,她还在邵越家乡的报纸上登过寻人启事,最终也没有消息。有关邵越下落的传闻倒是有两个,一是说他在朝鲜战死了。釜山战役的时候邵越所在的那个师被包围了,打了几天几夜冲不出来,后来上级下令部队放下武器停止抵抗。邵越那时已是营长了。邵越那个营打得很惨,伤亡过半,邵越自己也负了伤。邵越接到命令后把步话机踢进了山沟里。美军上来时战士们都一脸蜡黄地坐在阵地上,好多战士都哭了。邵越突然抱起一个炸药包,拉了导火索朝敌群中扑过去。邵越大骂道,操你祖宗!我操你祖宗!全营的士兵都含着泪听到了邵越的那声叫骂,并看到了他们的营长和一群美军士兵被一团骤亮的火光托上了天空。另一种说法是邵越没有死,还活着人在河北某地看到了邵越,他拄着双拐,下半身空荡荡的,衣衫褴褛,面如呆鸡,坐在一个满是驴屎马粪的集市上卖一分五一个的红苕饼。红苕饼放了很久了,都长了毛,上面附着一层被风刮没把这两种传说告诉关山林。虽然关山林不提邵越的事,但他一直是抱着一种希望的,乌云坚决地相信这一点儿,乌云不想让关山林的希望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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