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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但医院是野战医院,管的是伤兵不是产妇,不要说野战医院自己就整天忙得手脚朝天,就是孩子生下来,谁又能照料乌云呢?再说乌云这是头胎,没有经验,不知应该如何应付,心里慌得很,正是没主张的时候,谁知天上就掉下来一个靳忠人。靳忠人将乌云搀扶到河边的石头上坐下,乌云和靳忠人就守着河边那一大堆脏被单说话。乌云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关山林。乌云向靳忠人急切地打听关山林的情况。乌云把关山林从头发到脚趾都问了个遍,知道关山林确实没出什么问题,人好好的,这才松了口气。接乌云走的事,是靳忠人说出来的。乌云听了以后,一时说不出话,轻轻撩了撩滑落到额前的一绺散发,眼圈竟有些发红。乌云就把自己的情况说给靳忠人听了。

  靳忠人来之前并不知道乌云怀孕的事,连人都是找了几个地方一处一处问到的,这时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把乌云怎么办。乌云却铁定了心要走,立刻走,到关山林身边去。乌云要把孩子生在他的身边,那样她才有一种真正的安全感。靳忠人的任务本来就是接乌云的,虽然情况有些变化,但乌云既然已做了决定,他也不再多话,当下两个人就回到医院做准备。靳忠人拿着介绍信去找组织,乌云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无非几件换洗衣物,几本书而已。乌云出门时流了头,换了衣服,收拾得精神多了。临出门时突然说了一句,小靳,你说他要是见了我这个样子,他会怎么想?靳忠人当然知道乌云说的那个他是谁。靳忠人愣着。靳忠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两个人都是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愿耽搁,当天就离开了野战医院,先搭一辆送伤员的车,在路上颠簸了一夜,中途又转了一道车,第二天早上到了平汉线上的一个重镇。靳忠人先把乌云安置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大车店里,自己跑去打听车次。乌云实在是累极了,怀里抱着包袱,歪在那里就睡着了。一觉睡醒靳忠人才回来,抱着一包烧饼,还有一个西瓜。靳忠人告诉乌云,下午就有一趟车往汉口去,说着就拿烧饼给乌云吃。乌云也确实饿急了,抓过烧饼就啃,一口气吃下四个,把靳忠人看得目瞪口呆。两人吃过烧饼又开了西瓜。西瓜有些生,但两个人都不是娇贵的人,依然香香甜甜地把一个西瓜吃得瓜皮泛白才罢休。东西吃罢,已是中午,靳忠人就去把帐结了,拎着包袱,带着乌云去车站等车。

  乌云那时就觉得肚子有些隐隐作疼。她先是有些发慌,不知道是不是要临盆了,但想到一会儿上了车,只需一个晚上,明天天一亮就可以到汉口,便有了些宽慰,有了些希望,自己就暗暗忍着。

  两个人到了车站,等了一阵,火车果然来了。上车下车的人很多,扛包的拎箱的,站台上一片混乱。靳忠人一手拎着包袱,一手紧拽着乌云往车上挤。乌云只知道拿手护着肚子,什么力气也用不上。好容易挤上了车,靳忠人把乌云安置在一个位置上,顾不得擦一把汗,就去办票。等靳忠人办好票回到车厢,却看不见乌云的人,他沿着车厢找了一圈,男女老少各色人都不少,只是见不着乌云。靳忠人这下急了,跳下火车,满站台寻人,终于在一堆棉花包边找到了垂头丧气抱着包袱坐在那里的乌云。

  原来乌云坐在车上的时候,车长从那里过,车长一看乌云的肚子,看出她是个孕妇,且是瓜熟蒂落的样子了,就问乌云。乌云不知道掩饰,据实说来。车长是过来人,掐指一算,知道这女人是要生了,车长就不要乌云乘这趟车,怕的是把孩子生在车上。车是一开动就停不得的,找人接生已经是个问题了,若是有个好歹,谁又来负这个责任?车长不知道乌云是解放军,当下就把乌云往车下赶。乌云腆着个大肚子,拖累得连说话的念头都没有了,自然是被乖乖地赶下了火车。靳忠人听了乌云的诉说,很生气,火车眼见要开了,也顾不上许多,拉了乌云重往车上走。谁知车长是个有心的,料定大肚子女人会乘着混乱再度上车,先就在登车处等着了,见了乌云来就伸手拦住。靳忠人说,你让她上车,我们要去汉口。车长说,你们去汉口可以,你们去哪里都行,可你们不能上我的车。

  靳忠人说,票我已经办了,又不赖你的。车长说,不是票,是人。靳忠人说,人你怕什么,我们是解放军,我们又不做坏事。车长说,解放军我知道,你的衣服我认出来了,我也有个兄弟在当解放军,还是班长,但是你们还是不能上车,你们要是把孩子给我生在车上,我怎么办?靳忠人说,我们不会生,我们保证不生。车长咧嘴一笑,说,生孩子的事,你当是什么,你保证不了。

  车长虽然笑,却把车门堵得死死的,一副毫不通融的样子。乌云护着肚子站在一边,只觉着愧得脸红,开不得口。靳忠人口笨,不善言辞,碍着对方是老百性,有纪律保护,发作不得,眼见火车鸣了笛,绿衣红帽的站长提一盏信号灯往车头车尾摇,火车就要启动了,没时间废话,他拽了乌云的手就往车尾跑,跑到最末一节车厢时,人家车门已经关了,靳忠人就去拉下车窗,先把包袱丢了进去,再把乌云扛起来,二话不说就往车窗里塞,先塞进了乌云,自己再爬了进去。车长在那一头看得一清二楚,想要追上来时,人早已爬进车厢了,车长就急了,返身上车,找了两名年轻力壮的乘务员,直奔最后一节车厢而来,一来就拽起乌云要往下抬。靳忠人上前阻拦,无奈两个乘务员力气大,又有车长在一旁相帮,哪里拦得住!

  这时火车已在徐徐滑动,乌云已被人抬到了门口,靳忠人一时急了,顺手就把腰间的匣于枪拔了出来,高高地举起,冲车长和乘务员吼道,你们找死!你们把她放下来!否则我毙了你们!车长和乘务员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脸都吓白了,连忙松开乌云。车长拿手去拦,说,解放军同志你别开枪,有话好商量。靳忠人红着眼说,你们让坐车就商量,不让坐车,你们就和我这枪商量!车长连连说,让坐!让坐!尽管坐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退到车厢门口,算计着子弹打不上了,转头就溜了。两个乘务员自然也是比着谁的腿长,也跟着溜了。等车长和乘务员离开后,靳忠人收了枪,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帮乌云找地方坐下来。车上人很多,大多是部队上的。也有地方上的干部、商人、学生。有几个当兵的知道了乌云也是军人,很同情,就挤出一个位置来让乌云坐,靳忠人千感激万感激,自己已是没位子了,只能站着。他见四周的人都朝他和他腰间的枪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脸就红了,一时觉得背上汗淋淋地难受。

  乌云在卡车上敞着风颠簸了一昼夜,本来已经累坏了,又受了一场折腾和惊吓,一旦坐定,松出一口气,肚子又开始疼起来。起先她还忍着,后来疼得厉害了,额上就有汗珠子往外渗,脸也变得蜡黄。旁边一个解放军发现了,就说,同志,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靳忠人站在一边打着盹,听了这话连忙睁开眼扭过头来看,一看就吓了一跳。

  靳忠人说,乌云同志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乌云说不出话,却疼得叫了出来。她双手护住肚子,人也开始往下滑。靳忠人吓得连忙把她抱住,旁边的几个解放军也七手八脚的帮忙,把人扶起来。几个先前坐着的解放军干脆起来,把位子都让给乌云,让她在那上面靠着。靳忠人说,乌云同志你说话,你说话呀?旁边的解放军说,她是疼,她怎么说得出话?你快去给她弄一杯水来!靳忠人连忙跑去找乘务员弄水,这回没有多费口舌,人家立刻就给了。靳忠人端着水杯回来,一路洒了半杯,送到乌云嘴边,乌云却不喝,只是闭着眼睛呻吟。靳忠人不知乌云出了什么问题,急得直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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