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邓一光 > 亲爱的敌人 | 上页 下页
八十一


  等到了第三天,穆童从学校回家,三个大人就试探着和穆童商量,要她在“关键”的时候、“事情结束”的时候,跟姥爷姥姥去宜昌生活。没承想穆童却不干,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武汉。穆童倒是不任性了,大人和她说什么,她不甩脸,也不拿话戗大人,只说自己不去宜昌,不管是“关键”的时候还是“事情结束”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自己都要留在武汉。穆仰天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穆仰天有些急,问穆童为什么非要留在武汉。穆童的理由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穆童说,武汉有两条江,有无数的湖,我喜欢。穆仰天就想起童云当年从宜昌到武汉来,也是同样简单的理由。穆仰天就有些发愣。

  两个老人看穆童这样坚决,躲到楼上客房里去商量,过了一会儿下楼来,重新回到穆仰天的卧室。两个老人过去总是争着发言,这回都很谦逊,你推我让我说,我推你让你说,推让了半天,最后老太太急了,说老头子,过去让你当公仆,你总不服气,这回让你当领导了,你又上不得场面。老头子这才清了喉咙,摆出领导的架势,宣布两个人商量后的决定:宜昌的事情不谈了,长江三峡和三峡大坝的事情也不谈了,他们依着外孙女,把宜昌的房子卖掉,自己搬到武汉来,做寓公寓婆,陪着外孙女,一直陪到她出嫁做人家的新娘为止。

  穆仰天听到“出嫁做人家的新娘”这句话时,差点儿没流下泪来。穆仰天觉得那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场面,他想象过无数回,没有说出口,让两个老人说出来了。两个老人宣布过自己的决定,问穆仰天同意不同意,穆仰天在那里发愣。岳父就不高兴了,说,你发愣不行,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点完头我们就这样办,摇完头我们再上楼去商量,总归会商量出个办法来。

  穆仰天当然同意,拼命点头,不让两个老人再往楼上去。穆仰天盘算,反正岳父母已经退休了,宜昌纵使再美丽,毕竟也是一座城市,武汉有的城市病,宜昌一样少不了,这样说来,在哪里过都是过,只要不拒绝长大,一个女孩子,总是要长到出嫁做人家新娘的那一天的——岳父岳母分明有这个决心,他们是有希望看到那一天的。

  事情决定以后,三个大人又商量,看岳父岳母的家什么时候搬,是立刻行动,还是再等上一阵子。按岳母的意见,宜昌的家先不忙着搬,再等等,说不定等出什么奇迹来,这个家就不用搬了。岳父就批评岳母,说岳母不尊重科学,癌症是世界性难题,至今没有回天良药,关于这个问题,稍有知识的人都有的共识,哪里有什么奇迹出现?岳母不服气,说怎么没有奇迹,不也还是世界第三大江呢,长江都让我们截住了、掏干了、筑了水泥大坝起来、发起电来耀武扬威,那不是奇迹是什么?

  两个老人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穆童却在一旁突然开了口。穆童说,不用外公外婆陪,自己一个人在武汉,外公外婆仍然回宜昌,不必守着自己。三个大人都看穆童,这才想起,接穆童去宜昌的决定,征求过穆童的意见,自己搬来武汉照顾穆童的决定,忘了征求,忽略了,还是把她当成孩子了。

  三个大人想说服穆童。穆童不让他们说,要他们听自己说。穆童一手搀着外公,一手挽了外婆,对他们说:

  “我不喜欢让人管着。我不会离开武汉。我也不让你们离开宜昌。我们都不离开,都不用人管。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去宜昌看你们。你们想我了,也可以到武汉来看我。我会煮饭给你们吃,还带你们去江滩上散步。”

  穆童镇定得很,对外公外婆说过那番话,又转了身对穆仰天说:

  “爸,我知道你和妈妈都爱我。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我也知道你不光想我,也想妈妈了。你想妈妈,你去找妈妈,你和妈妈就团聚了。你们即使去了远方,你们在远方也会爱我,对不对?只要你们在那边继续爱我,我就不再害怕什么了。”

  穆仰天十分辛苦却积极地配合着医院的治疗。五个疗程的放疗下来,他人消瘦了一大截,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因为大剂量的用药,他的胃口很糟糕,不想吃东西,一吃就呕吐。可他并不放弃,仍然拼命地吃,吃了吐,吐了再吃,一顿饭吃下来,常常是一身汗水,必须换一件干净衬衣。

  第五疗程的放疗结束后,穆仰天进入再次扶正治疗阶段。扶正治疗的同时,医院为穆仰天作了复查,结果让主治大夫和穆仰天大为失望。穆仰天颅内的病灶一点儿都没有减少,五个疗程的治疗前是多少,现在还是多少。主治大夫安慰穆仰天,说应该辩证地乐观地看待这个结果,病灶没有减少,一方面说明施治效果不理想,需要重新考虑治疗方案,另一方面也说明病灶没有发展,是被控制住了,这就给下一步的治疗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穆仰天没有问重新考虑的治疗方案是什么,他问的还是那个问题,只是他把那个问题变化了一下提出来了:病灶没有减少,意不意味着六个月的存活期会减少?

  主治大夫把片子往片袋里装,没有回答穆仰天的问题,好像穆仰天的问话,他没有听见似的。等主治大夫收拾好资料袋,把资料袋装进病历夹里,将病历夹掩上,抬了头,穆仰天才发现,主治大夫的眼镜片上竟然有了潮气。

  主治大夫摘下眼镜,掏出一张纸巾,揩拭了一下眼镜,把眼镜重新戴上,看着穆仰天,说:

  “我行医快四十年了,从我手中过去的癌症病人少说也有三两百号,不是没有见过冷静的,可你这样的理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还是那句话,医生不是神汉,不能用推测说话,你的病,要看具体的治疗效果。不过,我要加一句:只要你不倒,我就治下去。我还偏治定你这个病了。”

  穆仰天的辛苦是不对穆童说的,失望也是不对穆童说的。穆仰天不是不相信医生,他只有最后一个机会了,他不能把自己最后的机会赌进医生的辩证和乐观中。穆仰天加快了自己的计划。他告诉穆童,他要去一个地方,他要她陪他一起去。

  借了一个周末的时间,穆仰天带着穆童去了长阳。出发之前,穆仰天告诉穆童,他有点儿不舒服,恐怕对长途车有反应,车上的几个小时,他要服两粒镇静药,睡过去,路途上的事情,比如乘坐哪家公司的车、在什么地方换车、要不要在中途吃饭,等等,均由穆童当家。

  穆童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很快她就兴奋了。上路之前,穆童去买了一大包吃的喝的,水果口香糖面巾一样不少,用双肩包装了,背在身上,再找了医生,问清楚穆仰天外出需要注意哪些事项,收拾好了穆仰天的用药和水杯,一样样装进便携式药箱里,然后郑重其事地对穆仰天说,老爸,我带你走。父女俩就上路了。

  德国产的沃尔沃一上路,穆仰天就服下药晕晕乎乎靠着窗子睡了。穆童不睡,瞪大眼睛守着穆仰天,手里捏着一沓纸巾,等着替穆仰天揩拭流出的口水。沃尔沃却像迷了路似的,在新华路一带绕了好几圈,就是不离开汉口。穆童问售票员怎么还不走。售票员说人不够,等人上得差不多了再走。等人上了一多半,沃尔沃离开汉口,过了晴川桥,又在汉阳一带走走停停,一路兜着圈子揽客,直到上午十点多了,车还没驶出武汉。穆童急了,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呀,到底还走不走呀。售票员说,这不是走着吗,你一个孩子,人家大人都不急,你急什么?穆童说,国家法律没规定未成年人不能急吧?国家法律倒是规定了保护公民权益不受侵害,你是侵害了乘客的正当权益,凭什么我不急。又对车上的乘客说,你们怕什么,这样让人欺负,怎么不提意见?司机烦了,回头吼穆童,说你嗥个鬼,再嗥把你丢下车。穆童从小让人宠惯了,哪里吃这一套,挺了小胸脯说司机,你要不丢你是菜鸟。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