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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穆仰天那几天气血上涌,吃药嘴里一嘴的苦味儿,喝粥嘴里一嘴的血腥味儿,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感觉自己的气越来越短,疼痛怎么捱也捱不过去,不得不同意医生给自己使用吗啡。他必须在这个时候保持最基本的冷静和理智。

  经过几天思考,穆仰天决定放弃诉讼。公司现在的情况,经营下去已经是不可能了,公司要关闭,人要遣散,楼要出租,车要变卖,银行里的租子要划拨,业务关系方要一一清账。这些还不是大头,光是那些络绎不绝连哭诉带恐吓的债权者,穆仰天就不得不花去大量时间和精力苦苦应付。在这种情况下,那种威胁要废掉赵鸣的话,也是一时气急说出了口,冷静起来,根本不具操作性。

  穆仰天被一团烂摊子缠得焦头烂额,穷于应付,连正常的治疗都受到影响。好在穆仰天现在是等死的人,同济医院又不是法院经济庭,保安只认医生不认黑道老大,穆仰天央告医院拦住那些讨债者,在医院的保护下,没有让人抬出病房停了担架到市政府门口,要求市长出面评道理,勉强躲过了眼下这一劫。

  穆仰天那一趟折腾经历下来,公司的事情千疮百孔,一屁股的烂摊子等着收拾,这且不说,人又气又累,反而把病往严重上用力推了一巴掌。

  但这一切都瞒着穆童,暂时没有让她知道。前任律师辞去委托后,穆仰天为自己聘请了新的律师,要新律师全权代理自己处理公司的善后问题,私下里拿出一个存折,要律师将存折里的钱取出来,用做几个老员工的遣散补贴,同时转告公司里的员工,双休日不要到医院来看他,实在有什么急事,比如划账之类捱不过去的事,当着穆童的面,也不要直说,能说隐语说隐语,能打哑谜打哑谜。总之,要暂时把穆童保护在这复杂的事态之外。

  穆仰天这些日子正在做第三期的化疗,反应十分强烈。他不想一边呕吐着,一边告诉女儿这件事情。

  赵鸣不用穆仰天请,自己上了门。

  那天赵鸣衣冠鲜亮地来到医院,身后跟着两个夹了手机包的年轻人。两个年轻人个头都不矮,头发梳得锃亮,藏蓝色制服熨得十分挺括,走路端着宽宽的肩,目光如鹞,不住地往周遭瞟去。一看就知道,两个年轻人是花了高薪聘请的、曾经效职过武警或体院的全职跟班,他们厚厚的手机包里,除了手机、各种现金卡和韩国签名笔外,一定还有一支配有准持证的八发装自动手枪。

  赵鸣让两个年轻人在外面等着,自己进了病房。好像两个人昨天才分手,朋友还是朋友,昨晚的宵夜酒还香存齿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赵鸣进了门,有些夸张地巡视了一下病房,评价说,同济的高干病房,外面吹得嘀嘀嗒①,怎么就是种窝囊样?不过尔尔嘛,和美国的监狱比,差多了。然后再转了身,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穆仰天瘦削成笋尖的下巴颏儿,看一阵,摇着头遗憾地说:

  “真是没有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头发开始掉了吧?肉也不能吃了吧?想吐对不对?夜里光做噩梦?啧啧啧,看来人这种东西,根本不值什么。我将来不要落到你这个地步才好。”

  穆仰天不止一次地想过如何处治赵鸣。他想,扇赵鸣一百个耳光肯定是不解气的,起码得把赵鸣吊在长江大桥上,或者干脆省了那些麻烦,直接把他掐死了事。但见到赵鸣,穆仰天却平静下来,居然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甚至觉得再和赵鸣说那点儿破道理,都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他想,为什么不可以退一步,把生活当成一种业余爱好?或者说,让自己做一个生活的旁观者,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怎么不坐下,”穆仰天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赵鸣,“屁股上长了疮?”

  “你骗不了我。”赵鸣十分警惕地说,“医院这种地方,治牙能治出艾滋病,输血能输出艾滋病,说不定你这椅子让哪个王八蛋坐过,也能传播艾滋病。这点儿卫生常识我还是知道的,我不上这个当。”

  赵鸣掏出硬盒中华,让了一支给穆仰天。穆仰天不接。赵鸣诧异地问,戒了?穆仰天说,医院不让抽。赵鸣朝卫生间方面示意了一下问,躲在厕所里抽也不行?穆仰天说,你要实在憋不住了,把窗户打开,进去抽两口。赵鸣嫌麻烦地说,那就算了。

  赵鸣把烟揣回去,手插在裤兜里,像关在笼子里吃撑住了要消食的动物,在病房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我是不是成熟多了?”他很大度地问穆仰天,“你是不是觉得,士别三日应该刮刮眼睛?或者相反,觉得我很卑鄙?”

  “我说,”穆仰天看着赵鸣,突然笑了一下,问道,“你现在还有没有心情,去大街上追美腿?”

  “你疯了?”赵鸣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你他妈的,都这个样子了,怎么会想起这事儿来?你还别说,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年代,年轻人如鱼得水啊。可惜那个年代太短暂了,让人想起都伤感。”赵鸣摇着头,苦恼地说,“我现在哪里有你这样舒服,会养腰子①。公司的业务——我指的是原先你的那个公司——不是让我接下来了吗?忙得我——我指的是现在我的公司——连打嗝的时间都没有。事情说起来你都熟悉:一天三趟跑工地,六趟和银行打嘴巴仗,九趟骂那些长着猪脑袋的下属,晚上还要陪着客人让小姐往死里剥削,简直是水深火热。我现在才体会到当老板的艰辛,可惜已经上了贼船,晚了。”

  赵鸣拿不准,一定要穆仰天告诉他一件事。赵鸣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先惹出来的——是穆仰天先得的病,他再动的手,还是他先动的手,穆仰天后得的病。要是穆仰天先得的病,他再动的手,那就不怪他,只怪穆仰天点子低。要是他先动的手,穆仰天因此得了病,那他赵鸣就太他妈不是个玩意儿了。赵鸣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关乎人格底线,让人想起来起鸡皮疙瘩,不舒服。但是赵鸣很快就把这个问题忘掉了。

  “顺便问一下,”赵鸣开玩笑道,“除了这个毛病——我指的是你脑子里长的那些东西——你还查出别的毛病没有?比如心脏病,或者前列腺炎什么的?”赵鸣忧心忡忡地说,“要是这样,你他妈真是麻烦大了。”

  赵鸣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巨大的花篮,花篮是鲜花做的。赵鸣走的时候在护士值班室里丢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护士没数,估摸大约有十万元左右。赵鸣趴在值班室的隔离台上,笑嘻嘻地对年轻的护士说,十万算个屁,我和他当年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别说钱,就算他要我的脑袋当营养品,我也得割下来炖给他吃。还说,妹妹,替我照顾好啊,照顾好了,我给你们发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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