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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穆仰天结束了检查和院方的病情通报,很快要进入治疗阶段了。他向医院请了假,回家安顿一下家里的事,然后回医院接受治疗。

  穆仰天心情沉重得很,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医院里走出来又走到了大街上的。街上车水马龙,冬天里的晨雾正被太阳驱散着,再一遭遇车水马龙,更是撞得千疮百孔。正是早上上班的时间,这个时候,除了刚打烊的夜总会领班,谁都忙碌得要命,而所有的人当中,最忙的大概要属交通警察了。穆仰天站的这个地方,离航空路十字路口转盘不远。他看见两个交警在十字路中心的指挥台上,转过来转过去地指挥解放大道和青年路两方四头的来往车辆,另外还有三四个交警在路口怒发冲冠地驱赶着车辆。自动控制红绿灯这个时候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上下班的高峰时期,武汉市这个时候大约有三百万人和几十万辆机动车和上百万辆自行车同时出门,他们和它们全都急不可耐,想要比别人更早一点通过壅塞的路段,赶到自己的目的地去,谁也不想等到一分钟后再度变换过来的绿灯。武汉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不光人多车多,人和车还个个有脾气,谁也不买谁的账。试想一下,高峰时期,几十万辆自行车从大街小巷里钻出来,蝗虫似的汇成一条自行车的河流,那是几十万个义无反顾的黄继光,几十万个临死不屈的邱少云,几十万个同归于尽的董存瑞①,那样的磅礴气势,来势汹汹,谁能不怕?

  穆仰天站在航空路十字路口,呆呆地看川流不息的车流,很奇怪地,竟然为那些不同车型的车主们、蝼蚁般的老百姓和苦撑着的政府官员们担忧起来,以至很长一段时间,他忘记了自己从医院里出来,是要去干什么的。

  穆仰天见过腐烂的水果,它们流着黏黏糊糊的汁体,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怪味儿,招引着大量苍蝇,连猪都避之莫及。现在他自己就是那样一只水果,正在快速地腐烂。穆仰天想,是不是灵魂因为无形而干净,身体因为有形而肮脏,干净的灵魂一旦离开,肮脏的身体就要腐烂?如果这样,他更愿意自己是蜂巢,即使蜂儿离去,干悬在那里,也永远不会腐烂。

  穆仰天对死亡是恐惧的,但恐惧来得并非想象中那么强烈。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一种淡淡的伤感的遗憾。

  穆仰天那天从医院里出来,并没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突然很想在这个时候找人说会儿话。那种和人倾诉一场的欲望十分强烈,强烈到如果不能立刻和人倾谈,他就会因窒息而死去。可穆仰天站在那里想了半天,竟然没有想起一个人可以成为自己倾诉的对象——或者生命中萍水相逢的,他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别人割却了;或者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别人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他割却了。

  穆仰天没有人可以倾诉,只能一个人回到家。

  那几天,穆仰天好几次想到了“远方”这个词。穆仰天想,年轻的时候,自己一直想要去远方,以为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去远方。穆仰天其实并不知道远方在哪儿、远方是什么,只是生命中有一种冲动,让他不愿意待在原地,在成长中徘徊下去,是要去梦中不断暗示着自己的远方施展的。这种冲动有过很多次,譬如大学毕业没考成研究生时,譬如工作和生活中感到失落时。后来遇到了童云,穆仰天就以为童云是自己的远方,他找到了童云,就等于是找到了远方。等到童云急匆匆地,一个人先走了,一去不复返了,穆仰天就恍然大悟,原来童云不是自己的远方,童云去的那个地方才是远方。可那个远方到底是什么,童云没有带信来,自己不知道,真要追究起来,只知道一点,就是那个远方在前面,在他还不曾抵达的地方。这样说来,远方不过是个人生命中一种永不放弃的期盼而已。

  穆仰天来到这个世界四十年。这四十年中,他有过沮丧,有过绝望,却一直没有放弃。再困难的时候,他都顶住了,不曾向命运之神扬过白旗。这一切,都因为他保护住了自己的期盼。

  这么说,一个人是有梦的,这个梦就是远方。而远方是在远方的,永远不可抵达,抵达了就不是远方了。

  穆仰天现在患上了绝症。从唯物主义的角度看,他已经快结束所有的抵达了,接近了他最终要去的远方了。不管这个远方是不是穆仰天的期盼,毕竟童云在那里,他很快就要去和她相会了;有了这个,他不会害怕什么,甚至有一种下意识的急迫。

  穆仰天放不下的是女儿穆童。他和童云是在一瞬间创造了这个孩子的。他们以爱的名义乞求于上苍,再以生命的形式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上。那真的不是孩子的决定,不是孩子的意愿,而是他们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她长成什么样,成长中有多少痛苦和欢乐,日后是否有出息,这却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他们惟一能够决定的,是陪伴她,耐心或急切地等着她长大,然后由她在爱的名义下,向上苍伸出双臂,乞求另外的新鲜生命的降临。现在孩子还没有长大,她还只有十五岁,他们一个等不及地去了远方,另一个也等不及了,要急匆匆地往远方去,这其实也不是他们的决定,由不得他们接受或是拒绝,但这样的分离结果,却要由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独自一个人来担当了。

  穆仰天连续几天都在考虑,如何把自己正在快速腐烂这件事情告诉穆童。这是死亡。穆仰天已经接到死亡通知书了。而且谁也保不定他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也许离开得突然,连一句话也没时间留下。这样,穆仰天就得尽快把事情告诉女儿穆童,不能在穆童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他就撒手而去,让穆童不知所措。

  现在穆仰天要做的,是如何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告诉女儿,让她知道这个现实,让她接受这样的现实;让她知道,作为父亲,他的生命行将结束,她将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然后父女俩再来考虑,接下去的那一段并不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应该做一些什么、还能够做些什么。

  童云出事的时候穆童没有哭,她那时是恐惧,是不知死亡意味着什么。可当穆仰天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穆童的时候,穆童却像塌了天似的,哭得一蹋糊涂、惊天动地、不可遏制,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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