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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十

  穆仰天知道自己和卜天红交往,穆童不会没有看法。这样的经历有过了几次,他不会太乐观。何况卜天红是穆童的老师,这会比其他女人更让穆童敏感。

  穆仰天说不清楚,可他觉得自己和卜天红来往,牵涉到穆童,这里面有着无法主宰的危险性,让他忐忑不安。但穆仰天坚持认为,交女朋友是他自己的事,不管是不是牵涉到穆童,其实都和穆童没有关系,至少不会对穆童的生活产生负面影响——首先,他没有打算再一次成家,没有打算给穆童找一个后妈,不会让家庭关系发生改变;其次,自第一次两人发生了那种关系之后,他再也没有把卜天红带回家,也暂时不打算让穆童知道自己和卜天红交往的事,平时在家里给卜天红打电话,也从不说出卜天红的名字,电话里语气淡淡,有事说事,简明扼要,决不会用亲昵的语言和口气,给穆童造成心理上的压抑。卜天红是那种聪慧绝顶的女人,不用穆仰天再解释,在电话那头配合得很好,而且让穆仰天相信,那样的配合不是技术上的,不会给穆仰天留下心理上的负担。

  穆童是在穆仰天和卜天红正式交往两个月后知道两个人的关系的。

  那天周末,穆童兴致勃勃,缠着穆仰天带她去木兰湖鸟岛看新出生的小白鹭。夏初是白鹭孵幼鹭的时候,武汉城郊木兰湖的三十万只白鹭集体进入生育峰值,鸟岛上成了一个巨大的产房。大鸟性子野,孵出了小鸟大多不管,把小鸟丢在窝里,急匆匆飞到湖面上去捉鱼嬉戏,整天不归巢。小鸟饿急了,从窝里爬出来找吃的,很多小鸟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再也回不到窝里去,不是被满林子窜悠的狐狸吃掉,就是活活饿死。

  穆童小的时候,穆仰天和童云带她去过很多次鸟岛。穆童对小鸟的遭遇很难过,到处捡掉落到地上的小鸟,裙子里兜得满满的,要把它们带回家里养大。穆仰天若反对,穆童就不依,泪眼婆娑,宣布不带小鸟回家自己也不回家,留下来给小鸟当妈妈。童云不愿伤害女儿的爱心,站出来支持女儿,说女儿要做了小鸟的妈妈,那她就是小鸟的姥姥,没有不管外孙和外孙女们的道理,她也留下来,让穆仰天一个人回家守空房去。结果那些小鸟被装在食物篮里带回家,没养几天全都死了,惹得穆童每死一只小鸟都得哭上一场,反过来又得要童云来哄,向她保证那些小鸟不是死了,是小鸟个个要强,这一次没生好,要等到来年再让大鸟生一次,穆童这才止住眼泪,和童云下楼去花园里埋小鸟,好让它们尽快地回到大鸟那里去。有了这样的经历,穆童以后老闹着去鸟岛,要帮助那些没生好的小鸟做一些转世投胎的事。

  穆仰天本来有一单生意要谈,约了客户,问穆童可不可以等他谈完了再去。穆童不再是小时候的穆童了,可仍然固执地迷信“没生好再让大鸟生一次”的说法,等不及,说晚了就赶不上小鸟的转世了。后来就不高兴,说我早知道,我第二,你的生意第一。穆仰天就说好好好,我们这就走,我们和小鸟一块儿转世去。

  穆仰天给赵鸣打了个电话,给了个底线,要赵鸣守住底线和对方谈,谈不成就周旋着,别把关系弄僵了。放下电话,穆童已经把自己收拾好了:白色印花T恤,蓝色印花仔裙,白底碎花遮阳帽,红黑双色的NIKE鞋,黄色的鞋带挑了一朵俏皮的蝴蝶花,肩膀上斜挂了炫彩水壶,人显得活泼可爱,青春得要命。穆仰天收拾好食品盒和垂钓工具,换上运动休闲装和登山鞋,父女俩收拾停当,准备出门。

  “瞧让你这个催命鬼缠的,”本来已经出门了,穆仰天被情绪鼓捣着,失去了警惕,随口冒出一句:“你们卜老师说她没去过木兰湖,要我带她去,我都没时间。”

  “不是催命是什么,小鸟正……”穆童狐疑地在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穆仰天:“她凭什么要你带她去?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穆仰天知道说漏了嘴,可要纠正已经来不及了。对女儿他可以隐瞒,却一向不愿意向她撒谎,就承认说:“我们常见面,也算是朋友了。”

  穆童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电梯来了也不进去,咬着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把手中的钓具袋往地下一丢,也不说话,转身回了屋里。

  穆童那天大发了一顿脾气。她只字没提穆仰天和卜天红的关系,只是挑剔这挑剔那,一会儿嫌窗户打开了,外面有空调废气进来;一会儿嫌窗外树上的知了吵,端了一盆水恶狠狠往树上泼。穆仰天明白穆童的火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心里也窝着火,可一看穆童小脸苍白着,眼睛里噙着一汪泪水,只能把火憋在心里,回自己的书房。

  下一次两个人见面,穆仰天就把事情说给卜天红听。卜天红一点儿也不吃惊,说:“这是迟早的事儿,不管我们为什么交往、交往到什么程度,事情总得让她知道。而且我也希望她知道,不愿意瞒着她。”穆仰天问为什么希望穆童知道他俩的事情。卜天红说你把手拿出来。穆仰天把手伸出来,拿给卜天红,卜天红不接穆仰天的手,目光深深地掠过他摊开在那里的手、手上的茧子和残皮,不说破穆仰天“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的潦倒生活,不说破自己心中对穆仰天日益加重的担心和牵挂,抬了眼看着穆仰天,说:“要不我去和穆童谈谈?”穆仰天能够想到那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把手缩回来,说:“你不用谈,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卜天红说:“你怎么知道谈不出结果?我教了穆童一年零七个月,我了解她,她是一个缺乏沟通却需要沟通的女孩。我想我会找到一种和她沟通的方式的。”穆仰天心情不好,不愿在这事上和卜天红交流,一口回绝了卜天红的提议。

  有一次星期六,穆仰天有事去了卜天红处,回来晚了点。回到家,发现家里冷火秋烟,穆童坐在客厅里,饭也没吃,一脸难看,没等穆仰天从钥匙孔里取出钥匙,劈头就问他去哪儿了。

  “呵呵,”穆仰天收了钥匙,一边换鞋脱外套一边说,“去一个朋友那儿了。”

  “什么朋友?”穆童咄咄逼人地问。

  “这个不关你的事儿。”穆仰天把外套挂在衣架上,“你把自己的学习管好就行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穆童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去卜天红那里了。”

  “什么话?”穆仰天面有不悦,皱了皱眉头,“她是你的老师,你不该直呼她的名字,那样不礼貌。”

  “礼貌?”穆童很犟,是犯了浑的犟,不依不饶的犟,“你们躲在什么地方幽会的时候,是不是坐得端端正正,手放在膝盖上,很礼貌?”

  穆仰天想要发火,想要告诉女儿,他的确是去卜天红那里了,他的确对卜天红很礼貌,哪怕在和卜天红做爱的时候,他也是尊重她的。但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他和女儿之间,已经没有道理可讲了。穆仰天尽量克制住自己,目光罩住穆童,把语气放平缓。

  “我是个成年男人,有自己社交生活的权利。和谁交往,对谁怎么样,那是我的事儿。如果我违反了法律,或者侵犯了你的利益,你可以管;如果没有,你就不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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