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邓一光 > 亲爱的敌人 | 上页 下页


  穆仰天心里不忍,不愿意那样对付穆童,可穆童的成绩不好,是不好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年级的门坎高,不敢比,班上排队,倒着数,数不出一巴掌就能数上她,她是不是未来的盖瑞·史宾塞不好说,日后长大了,是要和五亿同龄人在一个时代里争个你死我活的,往世界上说,是要和三十亿同龄人在同一个时代里拼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两相比较,穆仰天还是宁愿穆童的小脸儿暂时瘦下去,把成绩胖起来,等以后成绩上去了,再回过头来,自己当牛做马,也呵着护着补回她的小脸儿来。

  穆仰天不肯妥协,硬着心肠把穆童按在书桌前,讲了几次方程,讲了几次点线面,草稿纸用去一大沓,自己讲得很兴奋,犹如回到了争夺奖学金的大学时代,人在凳子上坐不住,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个劲地摩拳擦掌。穆童却不通电,坐在那里哈欠连天,眼睛眨巴个不停,什么也没听进去。等到穆仰天要穆童做习题时,穆童的麻烦就来了,要么说钢笔老了,只出毛病不出水;要么说作业本的格式不对,涂改液也和她作对,让她来不了灵感;要么说屋里不是学习的地方,老让人犯困,哈欠像排了队的蚂蚁似的,堵也堵不住,不如去公园里,坐在草地上,晒着小太阳,一边吃巧克力、果冻,一边合了眼睛想答案,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条件提得老高,兴师动众已经让普通百姓家做不到了,还有一笔不小的食品和交通费用开支。这些还不算,小魔女还不断打断穆仰天的讲课,一会儿要穆仰天在三角形的对应角上打住,说要上卫生间去轻松一下;一会儿要穆仰天在勾股定理的斜边C上暂停,说肚子饿了要吃薯条。看穆仰天拿眼睛瞪着她,就冲穆仰天讨好地假笑,挑了薯条袋中最小的一截往穆仰天嘴里送,说老爸瞧你多辛苦呀,你嘴皮子都起泡了,别人不可怜你我可怜你,你歇歇嘴,去沙发上躺着,我替你开了电视,我们看《灌篮高手》①。完全不把课本当一回事,恨得穆仰天用力把薯条吐出来,眼睛瞪得恨不得掉出来,差点儿没动手抽穆童的屁股。

  穆童遭到镇压,委屈得眼泪汪汪,赌气不和穆仰天说话,到后来干脆发起烧来。烧来得奇怪,没有理由,却是真烧,腋表的水银线升到40℃那一格还不打住,脸儿红通通的,人也烧糊涂了,本来怏怏地窝在沙发里,起身去卫生间吐苦水,从卫生间出来,就方向都找不着了,歪歪登登的,抱着布袋熊就往贮藏室里躺,那架势,恨不得要把自己烧死过去。

  事情到了这一步,情况就有点儿严重了,穆仰天要是再坚持下去,拿了课本追到贮藏室里去逼穆童,性质就是摧残少年儿童了。穆仰天害怕穆童烧出个肺炎大脑炎来,教育失败不说,反倒落下个弱智女儿。于是他自己最终丧失了信心和耐心,丢下课本,把穆童从贮藏室里抱出来,抱到她自己的床上,然后去家庭药箱里翻扑热息痛,去冰箱里拿冰袋,补课的事放到一边,任其发展。

  结果呢?结果穆童解放了,高烧一下子退下去,成绩也和高烧一样,日暮途穷地差下去。

  穆仰天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又不能让自己跳将起来,做一个大吼大叫的悍父,只好躲到自己的书房里去翻着闲书生闷气。书是随意从书架上抽的一册,怎么鬼使神差,就翻到《论语·季氏》中“过庭训”那一段: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穆仰天心想,自己不是孔夫子,穆童也不是孔鲤,但过庭闻礼是做父亲的责任,学诗学礼是做女儿的责任,如今,这两样责任都让一场莫名其妙的高烧烧得不能落实,他这个父亲和穆童这个子女是不是双双失败的样板呢?

  那时童云已经去世离开了他们,家里就穆仰天和穆童两个人,穆仰天一边做着让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房地产生意,一边还要照顾穆童,两下里都忙得焦头烂额,要说糟糕,穆童的学业还不是惟一。

  穆仰天很小就离开家,在外面读书。从学校到学校,他是吃食堂长大,没有做饭经验,烧菜只限于烧熟的水平。穆仰天的菜烧得缺盐少油,没有滋味,穆童不爱吃,一吃就皱眉头,说老爸你这是做的牢饭吧,让人悔过自新也不是这种办法的呀。这样,穆仰天做了一段时间的饭,做得没有成就缺乏信心,干脆放弃,父女俩基本以叫外卖为主,今天“菜无味”,明天“三五醇”,打电话让人送上门,吃过饭,纸餐盒一收,往垃圾袋里一装,碗都不用洗,倒也省了不少事。

  家务事方面,比做饭复杂得多。穆仰天被子可以不叠,衬衣得天天换,换下来往洗衣机里一塞,一周塞七件,加上卫生裤,一打多出两件来。穆童从小就臭美,一套衣服从来不穿到第二天,不在家还好,在家一天得换两三套,加上眼花缭乱的小零碎,每天抱一大堆丢进洗衣篮里,比穆仰天还过分。穆仰天忙不过来,想请钟点工来帮着操持家务。穆童反对,理由是钟点工是女人,她不想在家里看见别的女人。穆仰天去家政公司淘过男性家政钟点工,也让他淘到过两个。可那两个男性钟点工,一个自己都不讲干净,指甲长长的,全是泥垢,委婉地提出过几次也不剪,干活倒是卖力气,可也太卖力了,抹了两次地,就把四百多元一平米的“龙脑香”地板抹出一道道划痕来,让人看着哭笑不得。另一个倒是没那么大傻力气,也讲卫生,却是个偷懒汉,做活不好好做,不断地找话和穆仰天聊天,打听穆仰天是干什么的,靠做什么生意发的财,能不能推荐自己也走一条致富的道路,就这么叉着手把四个小时聊过去,到了钟点走人,家务事基本上没干。要说,干家务这种事情,还是女人合适,但穆童说过不欢迎陌生女人进门,穆仰天在别的问题上向来自己作主,在这个问题上,他得依着穆童,这样,钟点工的事情就放在一边了。

  父女俩走马观花地换衣服,换下来没人洗,洗了也没人晾,窝在洗衣机里,非得到了弹尽粮绝,两个人才来一次大扫除,把皱巴巴的衣服重新洗了晾了,家里四个露台,划出两个来挂得满满当当。衣裳洗了,还有地要扫,扬尘要抹,穆童的玩具丢得到处都是,家里乱得像狗窝,这些事情千头万绪,都要人收拾。穆仰天本来就不是个会理家的人,捉襟见肘,父女俩生活上处理得一塌糊涂。这样难受了一阵子,习惯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它屋子脏不脏,反正卫生城市大检查,检查不到家里来,市长和爱委会主任的脸,轮不上他们父女俩去丢。

  这么混了三四年,穆童算是勉强把初中混出来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