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邓一光 > 江山 | 上页 下页
一一一


  林然收到文达从监狱里送出来的一封信。那封信是写在两张拆开的大前门香烟的烟盒上的,字写得密密麻麻,很难辨认。那封信林然看了好几遍,然后他放下信,让自己平定下来,把文华叫到了自己办公室,把文达的那封信交给了她。

  信是这样写的:

  市委、军管会并林然同志,夜已经深了,我睡不着,起来反省自己。老林上次要我问问自己,我还是不是一个革命者?那时我转不过弯来,我想我十几岁参军入党,为革命出生入死,怎么会自己取消自己的革命资格。现在我想通了。我挪用政府赈灾款,和奸商史鸿庭勾结,贪污腐化,给革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我是犯了罪,犯了大罪,犯了党和人民不可饶恕的罪行!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培养我的党,对不起战友们。我没想到我这样一个受党教育培养多年的干部会走到这一步,走到与人民为敌的立场上,想起这个,我心如刀割。革命胜利了,我却倒下了;敌人没有打倒我,是我自己打倒了自己,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情哪!回想我和同志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坦荡的,什么也不害怕,因为那样的坦荡和不害怕,我可以大步地往前走,去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不再属于我,我已经是革命的敌人了。我想念组织,我想念你们……

  文华的眼泪流淌下来,她抹去遮挡住视线的眼泪,继续往下看:

  老林,我知道这一次我犯的是死罪,我给革命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革命要杀我的头了。可我不想死。我不是害怕死,在战场上我从来没有害怕过死神,这一次不同,我是不甘心就这么去死、成为革命的敌人去死。我有一个请求,算是我最后向你、向组织上提出的请求:希望你能看在我俩缚头打天下的情分上,希望组织上能看在我身上那些没挖出来的弹头弹片的情分上,放我一条命,让我戴罪归队,去朝鲜和美国鬼子作战,或者死在收复台湾的战场上。我会自己去选择死,和敌人同归于尽。那样去死,也算我为革命做的最后一件工作了……

  文华把信捂在脸上,信很快被她的泪水渗透了。林然走到文华面前,递给她一块手绢说,市委和军管会今天要做出对文达处理的意见,你还有什么话,需要我们俩在私下交流?文华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说,我们家为革命已经死去了七个男人,文达是我们家最后的一个男人。林然沙哑着嗓子说,我知道。文华又说,我妈这些日子不吃不喝,一句话也不说,这些年她送走了我太祖、爷爷、二爷爷、三爷爷、我爸、大哥、二哥、小妹,她再也没有力气送走文达了。林然默默地看着文华,文华也默默地看着他。林然良久才说,我们去看看你妈。

  陶子怡在院子里送力子和芒子出门。力子要牵芒子的手,芒子不让。力子说,过马路你老不看着,总有一天你会撞车。芒子说,这回是你错了,不是我撞车,是车撞我。你还错了,车不会撞我,车不会撞小孩子。力子说,你能,你现在当学习委员了,你能上了天。芒子说,我当学习委员是同学选的,我就能,你又不是我媳妇,不要你管。力子咧嘴笑了,说,又错了吧?我不是媳妇,你才是。

  文母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对坐在一旁的林然说,谁能想到,一年前他们还是一群无家可归的战争孤儿,要没这个政府,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会躺在哪堆垃圾里。林然说,伯母,您和您一家为这来之不易的年代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您是功臣,可千万要保重。文母说,林然,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我十七岁嫁到文家来,已经说不清经历了多少次生离死别,多少次扶柩送丧。人家祭坟,是全家祭一个,挽歌当响,哭丧当亮;我是拖着孤儿寡媳祭一群坟,绕着坟群走,我不知道该先哭谁,后哭谁。我不像你们站在江山之上的人,我看不远,看不到世界上去,我只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女人,一个做媳妇、妻子、母亲和奶奶的。我祭坟祭累了,哭丧哭怕了,我是再祭不起,哭不动了。我现在真悔嫁到这个家里来,文家不是过日子的家,文家人是社稷种,是替江山生的,我悔呀!林然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老人,他找不出任何可以用来宽慰老人的语言来。文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可怎么说悔都没用,林然,我这儿只有一句话,说完你就走,让我好好睡一会儿:文家已经为这个江山死掉了七个男人,文达是文家男人中最后一个,他也应该为这个江山去死。文母把目光转向窗外,孩子们已经走了,离开了,那里空空无人。文母说,天下的父母没有不疼孩子的,我也疼自己的孩子,可我要护了文达,这世道就会多几个孤儿,既然这样,就让我文家断子绝孙吧……

  军管会的会议室里气氛肃穆,盘龙市市委和军管会成员集中在会议室里,决定对文达的处理意见。在座的人不止一次地听取过汇报、审阅过文达的案情案卷,可以说每一个人不止一次地被这个案子剧烈地撞击过了。再一次地介绍过文达的案情后,林然站起来作主题陈述。

  林然说,大家知道,文达是我的战友,他十六岁参军,十七岁入党,为新中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是人民的英雄、党的英雄。他本来可以为党、为人民做更多的事情,可是,在新中国成立仅仅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经不起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轰击,经不起自私自利思想的侵蚀和引诱,一步步走向蜕化堕落的深渊。他以机关生产的名义,挪用政府赈灾款四十九亿元,交给奸商史鸿庭进行违法经营,倒卖黄金和烟土,破坏国家法律政策,使国家和人民财产损失达十七亿之多;他徇私枉情、纵容敌人,致使青年团干部文小妹被敌人杀害;他贪污受贿,一头跌进了资产阶级的享乐窝。这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更是一件让我们警醒的事。我们今天在这里研究对文达的处理决定,这个决定是不容易做出的,因为在决定一个同志和战友的命运的时候,我们也在决定自己的信仰、事业和命运。

  林然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在决定我们今天的表决前,我想先给同志们讲讲一个经济学常识,它是我从鲜于教授那儿学来的。在经济学中有一条“短板原理”,说的是一只水桶,由长短不一的木条镶成,这个木桶的容积不是由最长的那块木条决定,而是由最短的那块木条决定,因为水会从最短的木条处流出。同样的道理,一个政党是否伟大,是由这个政党中最优秀的那些人决定的;而这个政党是否长远,则是由党内的败类决定的。我们现在正从事着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那就是建立人民的江山。我们在座的都是这个江山的基石,如果我们谁成了一块腐烂的石头、风化的石头,就只能从江山的奠基石中清除出去,以保证这个江山不倒!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