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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文达被带下去后,杜来峰回到办公室给林然打电话,向林然报告,文达什么也不肯说。林然问案子的情况是否弄清楚了。杜来峰报告说相关人证数十名,材料堆了半人高,事实完全清楚,板上钉钉。林然说,我马上过来。又说,来峰,这个案子要慎重,千万不要出差错,你再给我核实一下,每一件证据、每一个证人,你都给我拿准了,半点差错也不许出。林然停了一下,声音有点儿颤抖地说,来峰,我这手,不好下。杜来峰在电话的那头也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明白。

  林然来到了公安局,站在局长办公室里。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杜来峰打开门,让文达走进办公室,然后出去,将门掩上。林然转过身来,和文达四目相接。外面院子里传来结束操练后的侦察员们的队列歌: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文达到底经不住林然深邃的目光,把视线移开了。林然说,坐吧。文达站在那里没动。林然走过去,倒了一杯水,将杯子递给文达。文达迟疑了一下,接过水杯。林然走开,走到桌边,从桌上取了两张纸,然后在兜里掏着什么。文达坐下了,林然从衣兜里掏出烟叶来,走到文达面前,把烟叶和纸递给文达。文达抬头看了看林然,放下水杯,接过烟叶和纸。林然在文达身边坐下,两个人低头卷着烟叶。

  外面院子里的歌声停下了,屋里一片寂静。林然说,这歌我好久没唱了,你也没唱了吧?文达抬眼看了看林然,不说话。林然并不看他,说,徐州大捷那次,你胸前戴着大红花,被小欢她们拉到立功台上去指挥部队唱这支歌,你用力挥舞着胳膊,声音洪亮,我看见小欢眼里含着泪水。那次你唱得多好啊!文达手中停了下来,人有些发怔。林然点着烟卷,把火柴递给文达说,根据侦查取证,你所有的犯罪事实已经清楚了,案卷现在放在我的办公桌上,除了你的口供。文达点着了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林然说,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它太大了!文达被罩在烟雾后面,一时看不见。林然说,但我需要你的口供,再大的事我们必须把它结束掉,否则我们无法继续往前走。

  文达开口了,声音沙哑地说,是你往前走,不是我,我的前途已经毁了。林然看了文达一眼,说,你知道这个就好,至少你承认自己犯了罪,错到底了。文达沮丧地说,承认了有什么用,我能重新开始吗?林然说,那要看你有没有勇气结束过去。你有十五年党龄了,应该知道党的政策。文达激动地说,我还有十六年军龄,我还是革命的功臣,你们把我当成一个有着十六年军龄的老革命了吗?你们把我当成革命的功臣了吗?林然说,那要先问问你自己,你的所作所为,像一个革命者吗?配做一个功臣吗?文达说,我不过是挪用了一笔款子,有什么了不起?林然把烟头用力丢在地上,盯着文达说,你挪用的是什么款子?那是政府的赈灾款!是四十九个亿!你挪用它来干了些什么?拿给奸商倒买倒卖黄金鸦片,拿它去腐化,你还有一点共产党员的样子吗?文达狠狠地吸烟,过了半天说,我承认,我是犯了错误。林然说,那是错误?如果你还这么认识,那就是罪上加罪!文达狠狠地吸完最后一口,把烟头丢在地上,说,事情是我做的,我认,你把杜来峰叫来,叫他记录我的口供,你是军管会主任、市委书记,怎么处理,你看着办吧。

  文达的审讯一直到第二天黎明才结束,杜来峰要何斌吩咐伙房给文达做一碗热汤面,烧水让他洗个热水澡,然后不许任何人打扰,让他好好睡上一觉。杜来峰人是飘的,车也开得飘,来到军管会,将文达的口供郑重地放在林然的办公桌上。林然良久地看着那些厚厚的口供,然后他抬起头来说,通知军事法庭,案卷移交给他们。杜来峰立正,转身,走出办公室。林然发了一会儿怔,拿起电话对总机说,给我接文副市长……不,你给我挂掉。林然放下电话,坐了下去,看窗外的太阳一点一点地升了起来。

  监狱的大门打开,一辆囚车开进监狱,大门再关上。文达被狱警押着走进监号,沿路的监号里关着一些反革命政治犯和刑事犯,他们好奇地看着身穿军装的文达。文达极不习惯这样的目光,他加快了脚步。狱警打开一个单人监号让文达进去。文达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监号的门在他身后哗啦啦关上了。

  文母面向墙壁躺在床上,陶子怡端着一碗汤水坐在床边说,妈,您得吃点儿东西,您这样怎么行?文母伸手缓缓推开陶子怡。陶子怡叹息一声,替文母掖了掖被角,起身端着碗走到客厅里。

  文华进门,问陶子怡说,妈怎么样了?陶子怡说,还是不说话,昨天喝了一口粥,今天什么也没吃。文华说,我去看看。陶子怡拦住文华说,别去了,她连我都不肯说,那就谁都不会说的。文华点点头说,也是,这个家,她最疼你了。陶子怡问,三弟那边有消息吗?文华不说话。陶子怡不容置疑地说,四妹,告诉我。文华说,今天下午他被送进监狱了。陶子怡一怔说,怎么会是监狱?文华沉重地说,他的案子比想象的严重。陶子怡说,他会怎么样?文华说,这要看组织上怎么决定了。陶子怡小心翼翼地说,四妹,我只问你一句,三弟他……是死罪吗?文华说,还是那句话,这要组织上决定。陶子怡说,可他是功臣,他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事儿,他就不能将功补罪?文华说,共产党的政策是功过两开,没有顶罪一说。陶子怡说,我不是你们组织上的人,我不打听他的事,我只问你,要是你,要是你和他不是兄妹,你会怎么判他?文华无言。陶子怡说,四妹?文华咬了咬牙说,杀无赦!陶子怡的眼睛直了,张着嘴不说话。文华说,他是死罪,放在哪儿都是死罪!陶子怡的目光仍然是直的,看着文华的身后。文华转过身来,她看见脸无血色的母亲扶着墙站在她们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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