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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文达走开了,然后他又走回来,问杜来峰,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杜来峰说,我请求组织上严厉处分我。文达说,杜来峰杜来峰,你倒是挺明白的?你以为这种事处分一下就行了?人放跑了说声错了就行了?张纪呢?要是救不过来怎么办?你向谁说对不起?我非得给你个教训不可!你等着吧!文达气呼呼地走了。何斌等人围向杜来峰,大家看着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杜来峰狠狠给了自己一拳,痛苦地说,我不该让他去!

  文达抓住张纪负伤事件,要整治整治公安局骄傲自满的作风,在党委会上向林然作了汇报。林然一听就表示支持,还说自己要讲话。文达很快召集了公安局全体人员大会,大会在公安局的操场上举行,会场上气氛严肃,公安战士们腰身笔直地站在那里,听林然作报告。林然告诫他的年轻战友们,不要以为解放了,进城了,成了执政者,戏园子里就只有执政者的声音。其实没有人愿意只听别人说话,谁都想说话,嘴说不出来的,就用枪说出来。文达代表公安局党委宣布:杜来峰同志调离公安大队长职务,担任公安侦察员工作,公安大队长一职由副局长孙光明同志兼任,在此期间,杜来峰要严肃反省,向组织上检查和交待自己的问题。文达宣布完对杜来峰的处理意见后,林然补充道,不光杜来峰同志要严肃反省,我们所有的同志,包括文达同志和我,我们都要严肃反省,因为问题出在杜来峰头上,却不是杜来峰一个人的问题,它表现了整个革命队伍在新形势下松懈自己的斗志、用感情取代责任甚至放弃信仰的胜利失血症信号,这种信号的危险性尤其出在领导者身上。

  散会后,林然上了自己的车,回到军管会。刚走进办公室,文达追了进来,进门就问林然,你刚才在会上的话是什么意思?林然问,你指的是哪句话?文达气呼呼地说,事情是杜来峰做下的,我需要反省什么?我有什么斗志松懈了?有什么信仰放弃了?我拿感情取代了什么责任?林然不明白文达为什么会这么动怒,有些诧异地看着文达,说,你怎么了?文达说,你还问我怎么了,你当着我那么多部下的面说我用感情取代责任,说我放弃了自己的信仰,我就弄不明白,我究竟什么地方犯了错误。林然说,我指的并不是你一个人,是我们全体干部,全部革命者,我们都需要有一种时时刻刻警醒自己的能力,不光你,还有我,你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文达觉察出自己有一些冲动,或者说,是因为自己和俞律之之间处于地下状态的情感让他太紧张,对林然用感情取代责任这个说法过于敏感了。文达想要掩饰,但又一时掩饰不住,他转头要走。林然说,站住。文达站住了。林然走到文达面前,盯着他说,你心里有事。文达把目光移开,说,我能有什么事,我回去反省去。林然说,不,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说吧,到底是什么事儿文达拿定了主意不把那个秘密说出来,说,没什么事儿。然后转头走出林然办公室。

  全体大会结束后,杜来峰按照条例规定向孙光明副局长移交了公安大队长的工作,同时请了假,朝大门口走去。何斌和高梁从后面追来,叫杜来峰。杜来峰站住了,等着何斌和高梁跑近。何斌说,大队长。杜来峰平静地说,我不是大队长了。何斌看了看杜来峰,耸了耸肩膀说,我审过胡作非,他交待说,七点五十分左右他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告诉他,他和关中行已经暴露了,让他不要和关中行见面,立刻撤离邮政大楼,销毁一切证据,离开盘龙市。杜来峰问,电话是谁打的?何斌说,他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那是他们的人,因为暗号是正确的。杜来峰想了想,对何斌说,电话是古飞雪打的,他是用胡作非调开我们的视线,好干掉关中行,而且我敢肯定,让高梁进邮政大楼里的那个电话也是他打的。我给你一个建议:仔细清查关中行留下的东西,他有文化,是老资格的地下工作者,又干过双料特工,这种人会自以为是,记下一些什么,等老了的时候回忆。杜来峰走到高梁面前,说,组长,我去医院看张纪,行李你替我抱到中队宿舍去。

  杜来峰来到医院,张纪已经做过手术,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杜来峰要撩被子看张纪肚子上的伤口,张纪不让,说,别动别动,小肖说有这么大个窟窿,除了两截肠子,别的下水都崩没了,没什么可看的。又说,这回我知道古飞雪使的是什么家伙了――大号柯尔特,操,你兄弟下手够狠的。杜来峰难过地说,别这么说,你才是我兄弟。张纪说,别来这个啊,来这个我受不了,来这个我就想笑,小肖要我千万别笑,伤口挣破了她不负责。杜来峰真诚地说,要是可能,我宁愿剁掉一只手臂,只要你不受伤。张纪不高兴了,说,你也太不拿我当回事了,我就只值你一条手臂?我好歹也有一百八十斤吧?我都听说了,你让上面一撸到底了,对不对?看见没有,没有我,你只能干干一般差事。杜来峰坐在那儿犯愣,说,有件事我没想通。张纪安慰杜来峰说,你也别抹不开,文工团员似的,干什么都是捉特务,只要不下你的枪,咱还是为老百姓做事对不对?杜来峰说,我说的不是这事。张纪看了看杜来峰,看出他脸上没有沮丧,不再嘻嘻哈哈了,说,我就知道你不是泥捏的,说吧,什么事,我肚子上穿了个洞,脑袋还好着,我替你分析分析。

  张纪说罢想坐起来,伤口疼得他抽了一口冷气。杜来峰阻拦张纪,说,躺着别动。张纪说,你也别当我是泥捏的,扶我坐起来。杜来峰说,你行吗?张纪说,叫你扶你就扶――你那队长的帽子撸了,我这队长的帽子还戴着,你得听我的。杜来峰就听张纪的,抱孩子似的帮助张纪坐起来。张纪咧开嘴笑,说,还真是的,当领导的感觉真好――说吧,你琢磨什么呐?杜来峰说,何斌审过胡作非,胡作非交待,出事之前他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告诉他,他和关中行已经暴露了,要他立刻离开,这个时间,是在胡作非和关中行接头前的一个小时,也就是说,特务也是刚刚知道这件事。张纪看着杜来峰。杜来峰接着说,胡作非接到的指示是不和关中行见面、销毁证据、离开盘龙市,也就是说,他们只是避开我们的逮捕,而没有别的行动。张纪拿捏起领导的架势说,往下说往下说。杜来峰说,你想一想,在我们开始行动之前,关中行和胡作非的事只有你、我、何斌、文局长、孙副局长和行动组的人知道,特务是从什么地方了解到这件事的?还有,他们为什么只是被动的走人,而不采取别的行动?张纪想了想,说,我分析不出来,别是我脑袋也出问题了?这我得找小肖问问去。

  杜来峰发现张纪好几次提到小肖这个人,警觉地问,谁是小肖?张纪摆手,说,不说这事――你说是为什么?杜来峰接着刚才的话头说,答案只能是一个:特务得到了情报,知道我们会有行动,而他们只知道我们有行动,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张纪问,他们从什么渠道知道这个的?杜来峰说,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事挂得上钩,昨天上午我和樊迟歌见过面,我说漏了嘴,说我手里有一条线索。张纪说,你告诉她了?杜来峰说,具体情况没说,所以我才怀疑,因为对方知道的仅仅是我们手头有线索,并不知道是什么线索。张纪说,你是在怀疑樊迟歌?她不是排除了吗?杜来峰说,我不能肯定,可这事也太巧了,巧得让人犯疑。张纪说,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办?杜来峰拿眼睛瞟张纪,说,你这口气还真像当领导的。张纪挥手说,你就别管我什么口气了,我也就过过干瘾,就算我真当上你的领导了,最多也就支使你倒倒尿盆子,沾不上你什么便宜。杜来峰说,那行,我告诉你打算怎么办――我不是让人撸了,当侦察员吗?我就从侦察员干起,重新调樊迟歌的线。张纪哧哧地笑,笑得捂着肚子哎哟叫了一声。杜来峰说,小肖叫你别笑你还笑――对了,到底谁是小肖?张纪忍住笑,说,现在不说这事――你哪里是调线,你想干什么,当我看不出来?杜来峰说,我真是这么想的。张纪说,好了好了,我不和你争,我懂,麦子荒在地里了,能捉一只兔子也成,煮熟了都是一锅。杜来峰还想辩解,门轻轻地敲响了,张纪立刻示意杜来峰别说话,忍着伤疼抹了抹自己的头发,尽可能地坐威风了,示意杜来峰去开门。

  杜来峰起身去开门,门口竟然站着樊迟歌。樊迟歌见杜来峰也在,露出欣喜的神色。张纪失望地说,不是呀。樊迟歌问杜来峰,你也在这儿?杜来峰和张纪对视一眼,转身问樊迟歌,你来干什么?樊迟歌说,听说张纪受伤了,我来看看。杜来峰盯着樊迟歌问,你从哪儿听说的?樊迟歌没有觉察出杜来峰的态度,说,还能从哪儿,你们那儿呗。杜来峰话中有话,说,你的消息倒是挺灵。樊迟歌说,我去你们公安局采访,李干事告诉我的。杜来峰仍然盯着樊迟歌,说,我们公安局还有谁你不认识?樊迟歌感觉出不对了,目光罩住杜来峰,不再回答杜来峰的问题。张纪看出来了,打圆场道,樊记者,你站在门口干吗,你站在门口又挡风又挡路,你进来。樊迟歌仍然看着杜来峰,说,你的哨兵在盘问我。杜来峰让开身子。樊迟歌走进病房。张纪问,花呢?樊迟歌说,什么花?张纪说,慰问英雄,你就这么空着手?你得带着鲜花来。樊迟歌笑了,说,我还真忘了,我只想着快点儿来看你。张纪大度地说,我原谅你,不过说好了,只原谅这一次,下次你得补上,花就算了,最好是炒蚕豆什么的,实惠。

  门外有人说,你当你是靶子呀,还想着有下一次?大家回头,看见一位年轻秀气的女护士端着一只药盘进来了。张纪迅速把胸脯挺起来,抹了一下头发,脸上立刻布满了滑稽的笑容,并且温柔起来,说,我说过樊记者不能挡路,我就知道有人要进来。小肖,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大江日报》的樊记者,这位是杜大队长,我对你说过的,不过现在你不能叫他大队长了,他给撤了,在我手下干活。樊迟歌迅速地看了一下杜来峰,杜来峰面无表情。张纪又对杜来峰和樊迟歌说,这位是肖护士,我的领导,大家欢迎。张纪说罢率先鼓掌,有伤口在那儿,没敢下力气,拿眼睛朝杜来峰使劲,意思是要杜来峰做他的鼓动队。杜来峰脑子还在樊迟歌那里,没转过弯来,也不清楚这个领导是什么领导,犹豫着没鼓掌,让张纪狠狠地瞪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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