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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杜来峰回到公安局值班室,等在那里的樊迟歌站了起来,说,你妹妹的事我听说了,我很难过。杜来峰把帽子摘掉,丢在桌上,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樊迟歌在杜来峰对面坐下来,说,我认识你妹妹。杜来峰抬起头来看了樊迟歌一眼,他不明白樊迟歌为什么说出这件事。樊迟歌又说,我还认识你弟弟,我是说古飞雪,他是你弟弟,对吗?

  杜来峰一震。这是他的再一个没想到。他跟踪樊迟歌很长时间了,就是为了弄清这件事,可一无所获,现在她自己却把它说了出来。樊迟歌撩了一下滑落到额前的散发,说,我和他是在盘龙大学里认识的,那个时候我是三年级学生,他在政治系呆了几个月,然后离开了。他说他喜欢我。小泉来找我,希望我能和他好。后来我和小泉成了朋友。

  屋外传来熄灯哨声,院子里很快黑了下去,只剩下值班室里亮着灯。樊迟歌打破沉寂说,来峰,我能替你做点什么吗?杜来峰抬眼看着樊迟歌,说,告诉我小泉的事――她所有的事。樊迟歌有些诧异,说,你不知道小泉的事?她没跟你说起过?杜来峰说,她不肯告诉我,她恨我。樊迟歌说,这我可没想到。

  樊迟歌整理了一下思路,捋了一下散落到光洁额前的头发,说出她所知道的古小泉的事:古飞雪带着古小泉逃荒来到盘龙市,那年小泉十一岁,兄妹俩靠着讨饭和捡煤核过日子。有一次,小泉病了,病得很重,古飞雪想给小泉讨一口热汤喝,就把她一个人留在庙里进了城,等古飞雪端着一碗面汤回到庙里的时候,小泉已经不在了,被人拐卖进了妓院,当天晚上就让老板给糟蹋了。小泉是个血性的孩子,老板一走,她就撕了小衣,用布条结成绳子勒住自己,让下面的大茶壶发现,解下来灌辣椒面儿活活灌过来,那以后整天身后有人跟着,看着她。古小泉梳头早,模样长得俊,活儿学得好,热客上赶着往上扑,她却犟,就是不认命,摔客数她最狠,天天挨打,当妈的把她手脚捆上,丢进雪地里,十冬腊月,人哪儿冻得起?她逃过,让妓院追回来,哭瞎过眼睛,后来治好了,这以后她就认命了,而且喜欢上了这一行。《盘龙花榜》开了八期,期期她都在榜上,成了盘龙城有名的红馆儿。可红了也是苦命,这世道哪里由着窑姐儿叫硬?今儿个这个来白吃果儿,明儿个那个来白包身体,官也敲,匪也诈,她要不服,人家就把她弄到警察局里,冷床冷灶地关着,月儿姐就得跑前跑后,送利子贴脸子找警士哥哥取人。她又不肯搭上有钱有势的撑门脸儿,就那么硬撑着,让人欺侮,直到古飞雪找到她。古飞雪不让她再干下去,可又管不了她,两人老吵。小泉嘴上厉害,心里却割舍不下,古飞雪是她惟一可依靠的亲人,什么事她都依着他,古飞雪也疼她,他们俩相依为命。她能指望谁?谁她也指望不上。她是吃尽了苦头,熬红了仍旧是一棵狗尾巴草,没见过牛踏马踩还能这么活下来的……

  樊迟歌讲述完了。院子里传来哨兵换岗的口令声,屋子里却缄默着。过了一会儿,杜来峰打破沉寂说,古飞雪为什么管不了她?樊迟歌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他们是兄妹的。不过,小泉身边还有一个人,他很关心小泉。杜来峰问,谁?樊迟歌说,小泉的相好,叫何铁心,除了古飞雪,小泉愿意说话的就是他。杜来峰问,他是干什么的?樊迟歌说,天国剧社的当家武伶,现在叫解放剧社。

  过了一会儿,杜来峰缓了过来,说,你刚才说,你是不久前知道小泉和古飞雪是兄妹的,你不久前见过古飞雪?樊迟歌看了杜来峰一眼。杜来峰正盯着她。樊迟歌说,是的,我见过。杜来峰问,在哪儿?樊迟歌说,观月楼。我去找小泉,古飞雪也去了。杜来峰又问,他对你说过什么?樊迟歌说,他说谢谢我对小泉的关照。杜来峰再问,他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樊迟歌说,不知道,他不说自己的事。杜来峰说,是吗?樊迟歌抬眼看着杜来峰,说,你还是怀疑我,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你根本就没相信过任何人,对吗?杜来峰缄默。樊迟歌说,来峰,想听我说一句真话吗?杜来峰看着樊迟歌。樊迟歌说,你和古飞雪生分,那是你们各事其主,生为同胞,活为敌人,于国于家,没法相融。可你和小泉生分,是你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她,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她,就算她是你的妹妹,你也不过把她当成你爹妈留下来的一个走丢失了的孩子。杜来峰想解释,樊迟歌阻止住他,说,你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你只关心你自己,关心你的信仰,关心你的组织,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关心过别人。你不关心别人是怎么生活的,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别人需要什么、爱着或者恨着什么。没错,我这说的也是我,你根本就没有真心对待过我。杜来峰忍不住了,想要接话,樊迟歌再次阻止住他,说,不,你不要解释,听我把话说完。现在我不需要你的真心了,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沟通,我也不想再为这件事烦恼,我只是替小泉抱屈,她是你妹妹,是一根脐带上摘下来的亲妹妹,你要连她都不关心,你就不是人了。

  樊迟歌平静地说完那番话,平静地站起来,看了杜来峰一眼,说,能送我出去吗?请不要误会,这个时间,如果没人送,我是出不去的。杜来峰问,你去哪儿?樊迟歌说,你没有必要强迫自己装出一份关心来,我去哪儿,你不用管。

  樊迟歌走后,杜来峰坐在公安局操场一角狠狠地吸着烟。张纪披着衣裳走来,在他身边坐下,摸出烟来,递给杜来峰一支。杜来峰不接,张纪也不劝,自己点上,吸了一口,说,何斌报告,没有发现樊迟歌有任何异常举动。杜来峰这才开口,说,她没有问题。杜来峰起身,说,向局长汇报,跟踪撤销吧。

  物资接管委员会接受鲜于杰的建议,重新制定和建立了二白一黑交易规则,纱市有了一些回落迹象。史鸿儒重新出山,治理史家产业,表示支持政府平抑市价的措施,他的联号粮铺连续几天向市民卖出了二十万包平价面粉,几家大粮商见史鸿儒这么做,也跟着往下跌价,粮市立刻跌落下来。也有不肯跌价的,又不敢和史家联号粮铺拼底气,索性闭了市。粮价一跌,其它的商品挺不住,也跟着往下跌,盘龙市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物价平和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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