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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对方把樊迟歌说得一清二楚,分明是十分熟悉她底细的,樊迟歌茫然了,到底是孤独得太久,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就说,可虎斑蝶已经死了,你不可能是虎斑蝶,你究竟是谁?那个男人说,樊迟歌,不该问的就不要问,那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樊迟歌沉默了。对方又说,现在你听好了,我知道你对杜来峰有好感,他是共产党的重要干部,我要你盯住他,从他那里获得情报,然后报告给古飞雪,你听清了吗?樊迟歌说,听清了。那个男人说,这就对了,好了,放电话吧。樊迟歌迟疑了一下。那个男人生硬地说,你的动作太慢了。

  莫千在洗衣裳,见樊迟歌一脸烦躁地推门进来,吃了一惊,问,又遇到什么事,瞧你的脸,都能拧出雨点儿来。樊迟歌不说话。莫千问,报馆出事了?樊迟歌摇头。莫千再问,和谁闹矛盾了?樊迟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莫千说,这我就猜不上了。

  莫千放下手中的事,去披间里沏了茶出来,倒了一杯递给樊迟歌,说,喝茶吧。樊迟歌接了茶过去,说,莫叔叔,我是一个缺乏正义感的人吗?莫千笑了笑,说,你的问题总那么严肃。樊迟歌固执地说,告诉我。莫千说,当然不是,你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孩子,否则不会为报父仇而放弃个人的生活了。樊迟歌苦恼地说,那什么是正义?一个知道正义的人,应该爱什么,恨什么?莫千看了樊迟歌一眼,说,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樊迟歌在自己的思路里,自顾自地说下去,共产党为百姓一次次勒紧自己的腰带,国民党从上到下拼命地敛财;共产党敢作敢为,光明磊落,国民党推诿塞责,遮遮掩掩,上司甚至不敢在下级面前暴露自己。我弄不明白,我过去的正义感究竟是对还是错。莫千点了点头,说,原来是这样,让你这么气呼呼的一说,倒像是来质问我的。你在怀疑自己的选择,被眼下的事情弄糊涂了,对吧?樊迟歌说,我真的是有点糊涂了,我看见的和我听到的完全不一样,这是为什么?

  莫千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把紧闭着的窗户推开,站在那里看了看窗外的长江,回过身来走回到桌边,坐下说,年轻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怀疑,风风雨雨几十年过来,才知道怀疑和不怀疑,都和我们的生活没关系。李笠咏桃花说,终日不言都是隐,无风不动本来轻。这世上没有什么理想是说得清的。樊迟歌说,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下去吗?莫千说,你能明白什么?明白了就不糊涂吗?樊迟歌说,我有点理解您为什么会看破红尘,放弃功名,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工程师了。莫千说,不,迟歌,永远不要说自己知道了,你不会知道的。

  杜来峰赶到文达的办公室,向文达汇报:他跟踪樊迟歌,发现樊迟歌去了观月楼,古飞雪也去了观月楼。杜来峰说,本来我想当场捉了古飞雪,可又一想,他和樊迟歌是什么关系?和小天椒是什么关系?樊迟歌和小天椒又是什么关系?如果樊迟歌是古飞雪一伙的,观月楼是不是他们的据点?他们还有多少人?这些都不清楚,所以就没动手。

  文达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想了想,说,你做得对,虎斑蝶死了,但那是我们的侥幸收获,特务组织并没有被全部破获,敌特活动还会进行,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你先弄清楚樊迟歌的真实身份,同时派人盯住观月楼,弄清楚小天椒的身份,如果古飞雪再出现,就抓住他,他的身份是明确的,只要抓住他,就有可能破获整个敌特组织。

  杜来峰离去不久,门轻轻地敲响了。文达说,进来。门推开,杜小欢和文小妹扭着秧歌,边唱边跳进来了。

  文达笑眯眯地放下手头的工作,身子往后一仰,一只手抄在腋下,一只手托了下颌看着这两个人。两人唱完跳完,格格地笑成一团。文达开口问,你们这是闹什么呐?文小妹说,你先说说我们这出《红布条》好不好?文达说,不错,秧歌扭得有模有样,都赶上老区水平了,什么时候学的?文小妹得意地说,跟小欢学的,她是我刚认的老师,怎么样,我这个学生不赖吧?

  文达起身,走到文小妹面前,爱惜地将她额前的一绺汗发捋到脑后,说,刚当上两天青年团书记,就学会自吹自擂了,看以后还不吹垮台了。杜小欢在一旁为文小妹帮腔,说,小妹人家有文化,一学就会,根本不用吹。文达对文小妹说,别看你是大学生,读了点书,要说唱唱跳跳演个戏,你还真得向人家小欢学。文小妹拉长了声音说,现在我向小欢老师学,赶明儿我向小欢婶子学,行了吧?杜小欢脸红了,说,闭嘴!文小妹瞪大眼说,闭嘴我怎么唱?我也吹不成了。文达说文小妹,别没大没小的。文小妹不服气地说,小欢也不比我大多少,要说没大小,你们怎么谈恋爱?两人见面小欢是不是得先报告:“报告首长,我同意和你握一下手”,“报告首长,我背着枪,现在不能亲嘴儿”。杜小欢听不下去,朝文小妹扑过去,说,看我不撕你的嘴!文小妹蝴蝶似的在屋里扑来扑去,说,三叔救命――三婶饶命――

  两个女孩子在文达的办公室里追赶着,碰翻了屋里的家具。文达将两人拦下,说,好了好了,这里是机关,别在这儿打打闹闹的,影响不好。杜小欢不追文小妹了,捋一下散乱的头发,瞪文小妹一眼,说,没良心的,我再不教你了。文小妹说,想得美,你不教我找三叔告状,说你摆臭架子,让三叔收拾你。说罢收拾起自己的红绸袖往外走,说,我不跟你们缠了,我去找姑父去。文达一时没听明白,说,什么姑父?文小妹说,还有哪个姑父,林主任哪!我们青年团想和军代表搞一个联欢会,他得参加,还得出节目。

  文小妹一阵风刮到门口,拉开门,回过头来对屋里的两人说,一边一个姑父,一边一个婶儿,我们家眼见着要添丁加口,喜死人了。没等文达和杜小欢说什么,文小妹已经消失在门外了。文达说,疯丫头。然后回过头,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咳嗽一下,问杜小欢,你来有事?杜小欢说,没有。怎么,非得有事才能来?文达说,那也不是。想起什么,说,对了,我给你买了块料子,你看看。

  文达走到一旁,拿过一块包好的衣料递给杜小欢。杜小欢接过,解了包衣料的纸包,抖开衣料看,是一块浅蓝色的海花潮云图案的缎子。杜小欢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贵重的衣料,欣喜万分,说,呀,多漂亮的衣料!文达看见漂亮衣料,情绪也高了起来,说,试试。杜小欢把衣料披在身上,转来转去地比试,杜小欢青春盎然,小野兽似的,那块缎子是绫绸中的上品,放在哪儿都抢眼得很,可披在杜小欢身上,却一下子失去了色彩。文达一时有些发怔。杜小欢没有觉察到文达的表情,喜滋滋地问,这得花多少钱?文达说,你喜欢就行,问什么钱。杜小欢说,等嫁给你那天,我就穿它,你说好吗?文达一听这话,情绪低落了下来。

  杜小欢看出了文达的冷落,却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两人毕竟是级别差着很远的上下级,又是在机关里,若不是在特殊环境里,不可能有沟通的渠道。杜小欢本来就是心里不藏事的人,她并不追问,也收了笑脸,把衣料收起来,包好,看了看把脸埋在文件上的文达,说,我走了。文达抬头淡泊地看了她一眼说,不坐一会儿?杜小欢说,不了,我还得回去,下午去街道合作社检查工作。文达说,那好吧,我这儿也忙着,你先回去吧。杜小欢拉开门,走了出去,然后又回头看了看。文达已低下头在那儿看文件了。杜小欢把门掩上,朝楼下走去,路过林然的办公室,听见林然和文小妹在办公室里有说有笑。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愿打扰别人,有些落寞地走开了。

  杜小欢从军管大楼里出来,文华迎面走了过来,两人都看见了对方。文华欲和杜小欢打招呼,杜小欢没理文华,如同陌生人一般走了过去。文华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把杜小欢叫住说,怎么不理我?杜小欢把眼睛朝着天上,像看云彩,说,没看见。文华说,干吗撒谎?杜小欢说,总比虚伪好。文华说,我们就不能好好谈谈?杜小欢说,有什么好谈的?像我们这种当兵的,也就能和当兵的谈得来,换个什么知识分子,吃亏的不知道是谁。文华忍了忍,说,小欢,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我们毕竟是战友,有什么话可以说开呀。杜小欢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文华,说,你现在知道战友了,你不是不认战友吗?文华摇头说,没想到我们会这么生疏,连话都没法说了。杜小欢说,解放了,进城了,马路宽了,眼界高了,五湖四海的人,看谁不花眼?还能没有生疏?要生疏也拦不住。文华再也忍不住了,勃然大怒道,你还有完没完?杜小欢一点儿也不怕文华,说,怎么,文主任沉不住气,要发火了?文华说,我发火你能怎么样?!说罢,文华上前,把杜小欢的脑袋摁下了,一阵拨拉,没防备的杜小欢立刻成了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子。

  杜小欢过去一直做着可以撒娇却有所依赖的小妹,一旦文华真发火,她就没有主张了,文华手脚快,摁下了她的脑袋一阵拨拉,她也下意识地反抗了,却没反抗赢,等成了一只头发乱七八糟的刺猬后,想发火也来不及了。两个人气呼呼地大喘着气,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互相瞪了两眼,扑哧一声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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