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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文达气得要命,说,杜来峰,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杜来峰说,别在我面前充大,我不会穿西装打领带,不会梳飞机头,不会往脸上抹雪花膏,可我入党那天就懂得一件事,共产党的政策不光对当兵的有用。杜来峰说罢,看了文达一眼,扬长而去。

  文达批评杜来峰的时候,林然正情绪高昂,在自己的宿舍里一边叠衣服一边哼着一支名叫《打》的部队歌曲:〖HTF〗打!打就打个痛快,打!打就打个干脆!一下两下再一下,连续打你几铁锤!好说好讲你不干,叫我发火你活该……〖HT〗林然的嗓子左左的,说唱,莫如说是在念,但他的喜不自禁是谁都可以看出来的。

  史鸿庭躺在烟床上抽大烟,一点红半卧在他身旁,为他烧着烟泡,两人说着话。

  一点红说,听老高说,黄经理他们忙活了几天,粮价还是没给抬上来?史鸿庭说,共产党太狠了,粮价刚顶上来,他们就往外抛,抛到每袋两万五,我瞧着是个机会,让粮铺吃进了五万石,原想捞个差价,谁知人家后面还有大头的,粮价不止落,一直给压回到两万一,愣让我贴进九百万,嘶――疼得我哆嗦。一点红说,那你就再往低处进哪?史鸿庭说,这一招试过了,同业会几个大户两天抛出十二万袋粮,想把价压下来,等共产党的粮跟下来了就吃进,可人家还真有懂行的,就在你屁股后面粘着,高低不上当,人家粮多,硬拼只有亏的。一点红说,你不是挺沉得住气吗,怎么和人赌上了?史鸿庭说,不赌就让他这么给压着?那我囤的那些粮有屁用?一点红说,人活着,没有不吃粮的,只有粮不够吃的,粮在手里,什么时候它不是变化?史鸿庭说,你懂个屁,荒四贱五,粮老那么放着,招虫子。一点红说,是招心闹吧?史鸿庭说,什么意思?一点红说,你也别光琢磨自己的手心,巴掌大个天,能飘几朵云彩、落几滴雨?拍疼了自己,人家也不当是个雷。大老爷们的眼光,就不能盯远点儿?史鸿庭放下烟枪,从烟榻上坐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看一点红,说,你这猜不透的女人,一定又琢磨出什么戗人下水的鬼点子了,我不能再慢待了你,说说看,怎么盯?一点红做出一副不愿意的样子往一边躲,说,你要这么说我就住嘴,拿烟针缝上,再不说什么,省得你又犯疑虑。史鸿庭说,嗨嗨嗨,我不是说着玩吗!逗你呐,别当真。一点红说,那我可说了?史鸿庭说,说,捡要命的说,你这小嘴吧嗒得美,怎么说我都爱听。

  一点红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海棠抻腰地坐直了身子,说,你呢,也别忙着哄抬粮价,拿自己的一点粮和人家拼去,人家粮站开在那儿,并没有说粮就一定卖给谁,他贱卖,你贱买,他卖多少,你买多少,粮价要涨起来了呢,你就往外出点儿,让他急了,赔了价往下落,贱价粮买下来,就是你的,不是赚是什么?史鸿庭点头道,有道理。一点红说,那是道理一。史鸿庭说,未必你这儿还藏着道理二?一点红说,有些事儿,是一理二用,他卖你买,买空了财神爷,财神爷就改了姓,他姓你了。俗话说,不怕一掌推,就怕连脚别,再狠的汉子,吐他三天血,就剩一副空架子了,他要不倒,那他不是财神爷,改金刚不败的如来佛了。史鸿庭瞪着眼看一点红说,我说你这宝贝是怎么生的,什么瞒过你了?说你是女诸葛,你可比诸葛狠多了,说着简单的事儿,我这儿汗毛直竖,对我的脾气,太对我的脾气了。

  史鸿庭来了兴趣,欠了身子去够一点红,要把她拉进怀里去。一点红毫不客气地把他的手打开,说,急什么?说了道理二,就不想听道理三了?史鸿庭瞠目结舌道,还有哇?!一点红问,这两天听收音机了吗?史鸿庭说,光顾着扑打粮灰了,没顾上。收音机里说什么?一点红说,华北春粮歉收,华东大涝。史鸿庭说,隔着远了,赶不上那一口。一点红说,川粮熟,天下足,川粮荒,天下殇,你赶不上那一口,那一口还不来赶你呀?梅雨就要过来了,指着粮救命的不光华北华东,共产党能把人做下来,可做不了天,老天爷助你,这回不是荒四贱五,是银四金五,你就把心揣足了,等着数银票吧。

  史鸿庭也不去捞一点红了,盯着一点红看,看一会儿,看脱了气似的挺尸倒下去,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说,哎哟我的乖乖,我早干什么去了?怎么没早把你给淘上?让你荒久了,是我的错。

  王铎向文华汇报,说斗价的不法粮商倒是没动静了,一个个都缩了头,好像是干不过政府,服气了,可到国营粮站买粮的粮商却多了起来,而且批量很大,明显是在抢购,政府一天的供粮量,不到一个时辰就给抢光了。文华问那些粮商都是谁,王铎说,这就难说了。蔡士雄插话道,耗子动窝必变天,这里面有名堂。文华要蔡士雄去调查两件事,一,每天到国营粮站大批购粮的都是谁,有没有政府黑名单上的粮老虎;二,粮商们把粮买回去以后,是不是开门应市,按照政府的限价把粮食再卖给了市民。然后文华又指示王铎,国营粮站要控制住出粮数,按照计划出粮,一定不能让人把政府的粮库掏空了。蔡士雄办事效率快,很快把文华要的材料弄到了手。文华一看材料,肺都要气炸了,立刻带着蔡士雄去粮栈看粮市的情况。

  粮食交易所内人头攒动,粮商们笼着袖口面红耳赤地做着生意。国营公司供应站前,王铎正领着工作人员写水票发牌子,众多粮商围在交易台前抢购粮食,史鸿庭也在其中。史鸿庭不是来买粮的,因为买粮的粮商中,有好些是史家联号粮铺的人,还有他事先做好的托儿。史鸿庭站在一旁,高管家替他捧着凉茶壶,他在那儿看风景似地看着抢购粮食的人们。

  黄经理不知打哪儿钻出来,凑到史鸿庭身边,耳语几句。史鸿庭点点头,示意粮商准备闹事。一个工作人员将停业牌挂出来,说,后面的不要排队了,不写票了。工作人员收拾账本牌子,粮商们一下子闹了起来说,排半天队了,看着排上了,怎么就不写票了?前面的粮买走了,挨着我们就让走人,这算什么?王铎说,今天的粮卖光了,明天再来。黄经理说,昨天你们说今儿赶早,今天你们又说明儿再来,支人白跑路,你们还让人吃不吃饭呀?说打发谁呢,不卖不行!

  史鸿庭把手里的茶壶递给高管家,把前面的人拨拉开,到了前面,说诸位先别吵,听人家解释解释。史鸿庭问王铎说,这位同志,你们是不是没粮了?你们要是没粮了,这些人守在这儿也没用,就是把秤杆子砸了,你们也拿不出粮来,对不对?王铎警惕地看史鸿庭说,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史鸿庭说,没什么意思,你们要真没粮了,就干脆说白,让老百姓有个安生,死活也是明白。王铎愣了一下说,我们有粮。史鸿庭吸了一口气,说,这就不对了吧?没粮大家还能原谅,你解释解释,说热乎了,大家刮刮牙缝凑点儿帮你,这有粮不卖,你们政府何必设粮食供应站,你们的粮食政策又有屁用?一个工作人员在一旁说,你说话注意一点。史鸿庭说,我注意什么?我说的不是实话?黄经理起哄道,句句是实话,有粮不卖你们就滚蛋,让我们来!粮商们纷纷跟着黄经理起哄,一个粮商一下子跳上写水票的桌子喊,你们国营公司占着茅坑不拉屎,要干不了就别干,让咱们来!粮商在下面附议道,对,让我们来,没你们盘龙市也能吃上粮!要就开票卖粮,要就让我们来!

  文华和蔡士雄赶到粮市,正遇到粮商们在国营公司供应站闹事。文华喊了一声,你们要干什么?文华在盘龙市是显赫人物,粮商们都认识她,也知道她不是等闲之辈,众粮商回头看见她,一时都收了声。文华走进人群,粮商们给她让开道,文华抬头冷冷地看了看站在桌子上的那个粮商,说,那是发水牌的地方,你是哪家的水牌,这么大的个儿?那个粮商想撑在那儿,慑于文华的威严,不情愿地从桌子上下来了。文华并不让那个粮商溜走,严厉地说,一会儿找块抹布来把桌子抹了,没抹布拿你衣裳抹,否则我办你破坏政府财产。

  文华走到史鸿庭面前,目光冷冷地看着他,说,史鸿庭,你们家有不少粮是从这儿进的吧?史鸿庭说,没错,是有这事,你听说过谁家的粮铺长粮?政府规定粮食统购,不从这儿进,我从哪儿进?文华说,你吃着国营公司,赚着国营公司,政府让给你的好处,你一样没落下。国营公司是干什么的,不用我提醒你,我要告诉你的是,国营公司没有干不了的事,你照顾好你自己,别把手伸得太长。史鸿庭说,你这算是警告我吧?文华干脆地说,没错,是警告。史鸿庭说,文主任,你这就犯政策了,不要说我,这儿的人哪个是吃你们长大的?哪个都是白汗黑水养活家小的人,粮食让你们给控制了,粮价让你们给决定着,这些人也就是赚个起早贪黑的血汗钱,还让你给涮脸子,你这不是伤人吗?文华说,史鸿庭,你不说,我还正想问你,你们史家粮铺里并不缺粮,为什么每天的粮市你们史家粮铺都往里进粮?史鸿庭说,我家铺子里存着粮不错,粮进也有粮出,我们不种庄稼,自然得买进来再卖出去了,政府的粮食交易所是大老板,我们不来这儿买粮去哪儿买?文华说,买粮卖粮?事情说得也太简单了,你们就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史鸿庭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史家粮店一不放大口,二不贴杆子,三不代藏,听凭政府吩咐,老老实实做生意,本本分分赚钱,你倒是说说看,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文华冷笑了一下说,史鸿庭,你们史家粮铺把粮从国营粮站这儿买回去,根本就没有应市,你们的粮铺连门都没开过。史鸿庭愣了一下说,文主任,你说这种话可得负责任。文华说,当然会负责任,我要人去过你家面粉厂问过工友,你们这些天一斤面粉也没卖出去。史鸿庭说,那是机器坏了,正修着,并不说明我的粮就没卖。文华盯着史鸿庭说,你能证明你的粮的确卖了吗?史鸿庭说,要什么证明?文华说,很简单,你把卖粮清单拿出来。史鸿庭说,这就不必了吧?文华说,怎么,心虚了?史鸿庭说,我要是拿出来了呢?文华说,那就说明你是合法经营,政府会保证你的合法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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