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邓一光 > 江山 | 上页 下页
三九


  第五回 清汤一碗,小卒子捉大首长 空仓万囤,黑粮商戏苦主任

  史鸿儒闭门不出,也不见客。史鸿庭受了大哥之托,操办史氏家族一应产业,当下就把一应经理叫到自己家里,自己端了茶盅,跷了腿坐在沙发上,让那些经理们垂手站在一旁听他训话。

  史鸿庭没好气地训斥联号粮铺的黄坤经理说,咱们囤积的那些粮,一点儿旺头也没有,你们这些做奴才的,连个主意也没有,你们自己说说该怎么处置你们?黄经理抱屈道,政府粮站遍布盘龙市,低价粮一车车往里运,老百姓不愁买粮,咱们属手指头,政府属大腿,咱们也掰不过他呀。史鸿庭说,一根手指头掰不过,十根加在一起,不就是一条大腿吗!史家粮铺里没囤皇粮,在盘龙城也是说一不二的角儿,你们就废物得让人拿捏住了?柳十三在一旁说,共产党民心所向,别的粮铺大多吃着政府,往上贴还来不及呢,谁肯和政府做对头?史鸿庭白了柳十三一眼,说,不对吧?哪一个朝代的政府不想从商人身上咬一块肉下来,商人不想从政府嘴里扒一根骨头下来?生就了狼和狗,谁能变了秉性去?

  高管家进来,递上一张名片,禀报说有人求见。史鸿庭看了看名片,让高管家带人进来,然后瞟了一眼黄经理,对柳十三说,十三,你给我在柜上查一查,看看咱家粮铺里那些个当经理的,都在干什么,拿什么在应付我转而又对黄坤说,黄经理,你去告诉联号粮铺的经理们,今天晚上二爷请他们在同仁居吃酒,谁也不许不到,我有事说。柳十三和黄经理等应诺着退下,高管家领着虎斑蝶进来。史鸿庭拿眼角看了虎斑蝶一眼,坐在那儿没动弹,虎斑蝶看出史鸿庭的傲慢了,并不计较,一撩袍角,在史鸿庭对面坐下。

  曹妈送上茶来,然后退下。虎斑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史先生脸色不好,香港一行,旅途劳顿,好像没有什么收获呀?史鸿庭说,先别说我,你们经营了那么多年,香港是你们的地盘,一个文达还让他跑了,你们自己是干什么吃的?虎斑蝶说,如果史先生情报准确,又阻止住了俞律之,不让她横插一杠,文达早已是阴间的鬼了。史鸿庭说,嘿,让你这么一说,文达从你天罗地网中逃脱掉,你们没事儿,反倒是我的不是了?那好,我问你,你上次发血誓说,国军保证一个月之内打回盘龙市,现在三个月过去了,盘龙城里小孩的尿片挂着不少,你指给我看看,哪一片是你们的青天白日旗?虎斑蝶说,我们在等待国际援助,只要援助一到,反攻战的炮声就会打响。史鸿庭朝地上唾了一口,说,啊呸!等待?等谁?等你孙子的胡子都白了,你那串炮仗也不见得能点响,当我不知道什么是等待?虎斑蝶并不气恼,说,也不是光等了,我们的行动给共产党造成了沉重的打击,这一点你应该看到了。史鸿庭说,那叫沉重?那叫零敲碎打,老婆婆搔痒,孩儿闹。也不是我说丧气话,共产党能把你们撵到海里去,那是拿准你们的窝囊了,要在战场上靠你们那点儿残枪剩炮打倒共产党的新政权,眼看是没准儿的事情了。我说,你们就不能换点招儿,来点别的玩法?虎斑蝶不动声色地道,史先生有什么高见?史鸿庭往后一靠,端起茶盅说,你们就不能用经济手段逼共产党下马?虎斑蝶说,愿闻其详。史鸿庭说,你们和共产党比,打仗不行,搞政治玩手段不行,哄骗老百姓更不行,可共产党是吃大葱卷饼长大的,别的行,搞经济他是外行,如来佛三头六臂,也怕人往痒处挠,你们就不会给他往痒处挠?虎斑蝶说,我正是为此事来找史先生的。史鸿庭说,怎么,还想支使我当牛皋啊?虎斑蝶说,我们知道,史先生手头掌握着一批“银牛”,炒买炒卖是行家里手,共产党刚刚开始发行新币,史先生不妨运筹帷幄,做做银市,让他的人民币贱成手纸,没有信誉,史先生这样做,也算是大将登场,英雄本色了。史鸿庭说,这你倒是搔到我的痒处了,不瞒你说,一口气我咽不下,你找不找我,我都得动手,不过,共产党目前在银市上控制得紧,不好操作。虎斑蝶说,看来史先生是有打算的?史鸿庭说,你要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就小瞧你,立刻让人轰你出去。粮市上的事你知道吧?虎斑蝶说,多少知道一些。史鸿庭说,这些日子粮市绷紧,共产党捉襟见肘,他抱那么多孩子在怀里,光长嘴,不长粮,可怜相儿。虎斑蝶说,史先生不会是发了慈悲,要渡共产党出苦海吧。史鸿庭说,你还真说对了,我打算招集粮食同业会一起打哈欠,给他来个哄抬米价,让盘龙市的米价听我的咳嗽涨落,看着吧,不出两天,市面上的粮价就得一天三涨,涨破了天。虎斑蝶立起拇指道,高明!这一着高明!史鸿庭洋洋得意地说,我知道你嘴上夸我可心里咬着牙,可这回你该知道史鸿庭为什么叫史二爷了吧?

  文达正在灯下处理公务,电话铃响了,他的目光仍在文件上,接起电话说,我是文达。俞律之在电话那头说,大局长,怎么一回来就不理人家了?文达听出俞律之的声音,笑着说,是你呀。俞律之说,怎么,不愿意接我的电话?文达说,瞧你说的,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俞律之说,那要看我是不是心诚了。

  文达愣了一下,对方先说愿不愿意,再说心诚,两样分明都是有所指的,他一时间呆在那儿,有些走神。俞律之在电话那头说,喂?你在听吗?文达说,我在听。俞律之说,我能见你吗?

  文达说,我刚回来,有点忙,要不,改天吧?俞律之说,行,我知道你忙,改天就改天,只要你别忘了我就成。俞律之爽快地收了线。文达发了一会儿怔,把电话放下,伸手去掏烟,兜里空空的,想了想,起身走出办公室,朝走廊那头的林然的办公室走去。

  林然的宿舍和办公室连在一起,是个小而简单的套间。林然的枪伤老病犯了,半靠在椅子上,在灯下批改文件,一只腿用布带吊着,悬在另一把椅子上,借以让血液倒流,减轻疼痛。文达走了进来,看林然腿吊在那儿,问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林然点头说,闲下来就去拉一刀,把膝盖上的弹片取出来。

  文达走到挂衣架前,熟门熟路地从林然的衣服兜里掏烟,掏出那盒“骆驼”,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挨着林然在床头坐下,问,老林,你说说,我是不是应该成家了?林然说,熬不住了?文达说,有点儿。林然说,二八六团的条件,样样你都超了,熬不住你就成,小欢那边怎么样?工作做通了?文达说,提过两次,没动真格的,不过,人已经让我给解决了。林然说,你胡来!文达说,哎,我说解决不是你想的那意思,我只不过做了点火力接触,最多也就亲个嘴儿,别的什么都没干,亲嘴儿不算胡来吧?林然说,我警告你文达,要办事儿你正大光明地办,别来摸营那一套,让我知道了我下你的枪!想了想,又自言自语地补上一句,亲嘴算胡来吗?我看不算。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