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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一点红离开旅社,回到史鸿庭公馆。公馆里很安静,仆人都在后面忙着自己的事。一点红进了客厅,朝楼上走去,刚上了两级台阶,背后传来史鸿庭冷冷的声音,去哪儿了?一点红吓了一跳,迅速回过身来,看见史鸿庭坐在沙发上。一点红故作轻松地说,去见一个朋友了。史鸿庭坐在那里没动,问,什么朋友?一点红说,一个梨园姊妹。史鸿庭慢条斯理地说,不是一个,是两个,也不是什么梨园姊妹,而是甩银子捧角儿的大老爷们儿吧?

  一点红没想到史鸿庭会知道自己和人约会的事,一时有些失态,说,鸿庭,你跟踪我?史鸿庭冷冷地说,叫我二爷。一点红犹豫了一下说,二爷。史鸿庭站起来,走到一点红面前,伸出一只手指,抬起一点红的下颏,盯着她的眼睛说,不错,我是盯了你的梢,我还就喜欢盯梢这个玩法,你以为我家的园子是随便让人进的?我家园子还真不赖,楼阁玲珑,花木葱郁,那是个赏景儿的好去处,也是卖笑调情的好去处。

  一点红这才明白,史鸿庭并不知道她今天和谁见了面,而是头两天自己和虎斑蝶在逸园里与关中行见面的事让他知道了。一点红来不及思索史鸿庭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她必须尽快将这事掩盖下去,就说,二爷,您先别动气。史鸿庭暴怒道,闭嘴!我说话的时候你别出声!把你这个骚货的小嘴老老实实给我缝着,听我说!一点红恐惧地紧闭着嘴,点点头。史鸿庭说,我史鸿庭不在乎你的过去,谁养着你,谁捧过你,谁呼来喝去你,那样的山西老缸,我二爷一向不爱喝,可谁要想在我得了手之后再给我戴上一顶绿帽子,我可就不爱玩了,我就阉了他,然后再片了你,一刀刀地片,就在我家的园子里,楼阁玲珑,花木葱郁……史鸿庭抬起另一只手,用指甲在一点红脸上轻轻地划着,像是在片着一点红。一点红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说,二爷。史鸿庭伸出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指在一点红鼻子尖前慢慢摇晃了一下,轻轻说,叫我鸿庭。一点红不敢叫,摇头。史鸿庭命令道,就这么叫!一点红脸都白了,说,鸿……庭。史鸿庭突然松开一点红,朝沙发走去,一点红没站稳,摇晃了一下,差点儿没跌坐下去。史鸿庭在沙发上重新坐下,端起茶盅,头也不抬地对一点红说,上楼收拾一下,别弄得汤不汤水不水的,让我看了心里烦。过两天我要去香港,你跟我一块儿去。一点红想要问什么,史鸿庭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转过身来,瞪了一点红一眼说,嗯?一点红乖乖地说,我这就去收拾,然后低了头朝楼上走。

  高管家进来,走到史鸿庭面前说,老爷,莫先生来了。莫千进来,看了一眼朝楼上走去的一点红。史鸿庭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也没给莫千让坐,取过一只雪茄,点着了,对莫千说,听说你把三河铁厂的工友安顿好了,又不打算回湖南老家了?莫千说,解放军找了我,他们动员厂子复工,希望我留下来。史鸿庭皱了皱眉头说,你有一份体恤之心,自己掏了银子安顿工友,这让我敬佩,可史家铁厂已经熄火毁炉子了,留下来你能怎么样?莫千说,解放军说,他们可以帮助厂子恢复生产。史鸿庭不高兴地抬了眼角看莫千说,那也要问我愿不愿意,别忘了,回了湖南老家,你是你爹妈的孝顺儿子,留在这儿,你可就是史家铁厂的工程师,得拿着我的令牌干事。莫千固执地说,解放军说了,我可以回工部局上班,干我的老本行。史鸿庭把雪茄往烟碟上一放,冷冷地说,这么说,你是死心塌地要替老八子干事了?莫千平静地说,谁的话占理,谁的事儿占理,我就替谁干事。

  史鸿庭要说什么,高管家又进来了,向史鸿庭禀报说,老爷,百卿少爷来了。正说着,史百卿青春盎然地走了进来,史鸿庭见到史百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起身抛开莫千迎过去说,百卿,你爸爸从香港拍电报来了,要我送你去香港,过两天我就动身,你跟我一块儿去。史百卿说,我不去。史鸿庭说,百卿,别耍小孩子脾气,你从船上溜走,你妈急得差点儿没跳船,这娄子捅得还不算大呀?史百卿辩解道,我这不是小孩脾气,盘龙市解放了,从蒋家王朝手中回到人民手中,三座大山推翻了,我爹不与人民合作,不以人民之喜而喜,不以人民之忧而忧,他这种做法完全是与共产党唱对台戏,与人民唱对台戏,这样的父母,我不会再回到他们的身边。史鸿庭不高兴了,说,你这是什么话?我看你是受了共产党宣传的蛊惑。史百卿嘲笑道,我忘了,你吃的是帝国主义列强的面包,不喜欢共产党,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史百卿说罢转身朝外走。莫千破天荒地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说,时代变了,以寸胶澄黄河,那是解衣抱火,自惹其烦。史鸿庭这才想起莫千还在那儿没走,转了身瞟莫千一眼,没好气地说,有你什么事?莫千说,没我什么事,我就告辞了。史鸿庭说,你等等,如果你不想回湖南老家,可以留下来,等我大哥找好了发展之地,铁厂还是要办下去的,你仍然当你的总工程师,何必要做急功近利乘患相攻之事?莫千不卑不亢地说,如果史先生回来了,我会考虑这件事,史先生不回来,我就只认邂逅之缘了。莫千撇下史鸿庭,昂首离去,史鸿庭气得一摔茶杯骂道,都他妈是什么玩艺儿?

  杜来峰正解释着,大门拍响了,杜来峰以为张纪赶到了,松了一口气,过去开门,谁知进来的不是张纪,而是住在周邻的谢媛媛等妓女。妓女们一窝蜂拥了进来,差点儿没把杜来峰推倒在地,月儿姐见到了熟人,孙五周六的,人人手上拿着家伙,身子一下软在地上。谢媛媛手里捏了一把雪亮的剪子问,月儿姐,怎么了?哪个臭男人不想活了,敢劫色?此时楼上传来小天椒的声音,就是这个家伙。杜来峰还在那儿发愣,听见楼上的声音,抬头一看,小天椒悠闲地站在楼上,凭栏自上而下地看着他。杜来峰辩解说,我没干什么,没我的事儿。小天椒说,你没干什么,我家跟妈怎么躺在那儿?没你什么事儿,她裤带怎么松开的?杜来峰没想到这一茬,懵了,急急地说,这不是我干的!她自己往地上躺,我一根指头也没动她!小天椒说,看你人五人六的,不开口是条汉子,怎么一开口就了?这是窑子,到窑子来的男人不干这事干什么?难道来放风筝不成?小天椒说了自己哧哧地掩嘴笑,笑过一抹脸,说,来嫖就来嫖,干吗带枪来?告诉你,别说你这种掺二两糖稀也糊不上墙的混混,就是四十八集团军司令王耀武来了,他也得先把家伙给我留在外面,身上扑搭干净了再进来。小天椒冲着院子里的妓女们扬了扬下颏说,姐姐们,军管会下了通知,凡带枪进书院的,一律扭送到派出所,这家伙就交给你们了,劳劳手,送到派出所去。

  妓女们听了小天椒的吩咐,一窝蜂拥向杜来峰,嚷道,带他走!想占咱姐妹的便宜,没门儿!谢媛媛人快,先抢到杜来峰面前,贴近了脸儿看杜来峰,看过扑哧一乐说,要不你们别管了,我一个人送他,我先送他到我屋里喘口气,说会儿话,瞧他眼睛瞪的,分明惊吓得不轻,多可怜呀。薛宝钗不干了,挤上前来说,你想吃独食呀?见人有份,先去我屋里。杜来峰没经过这一着,没有经验,力气倒是有,可又不能反抗,有些乱了方寸,让妓女们挤着搡着,不断地抵挡着往后退,退到门口,瞅一个空子推开人蹿出去,拔腿逃出门外。妓女们一窝蜂追出去喊,哎,别走啊!哥哥你等等。

  杜来峰跑出几步,正遇着张纪和高梁带着几个战士拎着枪搜索过来了。张纪一看,自己的队长让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追赶着,狼狈得要命,怔了一下,冲妓女们喊,干什么?都给我收拾着!妓女们一看来了好些带枪的解放军,立刻作鸟兽散,各自跑回自己的书院,砰砰地把门插上。

  杜来峰站下,大喘一口气,一抹汗,衣袖湿了一片,喘一阵,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呸,怎么有这么一群毒蛾子?张纪看杜来峰的模样,已经猜出了个八九分,忍不住哈哈大笑,其余的人也跟着笑。杜来峰瞪张纪和高梁说,还有心思笑,去哪儿了?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受洋罪,看我回去不收拾你们!张纪止住笑说,不是我们不救你,半路上接到局里急报,特务在煤场纵火,我张罗那头去了。杜来峰一怔,问,点着了没有?张纪说,怎么没点着?点着了,刚从平徭拖回的煤给烧了一半,文局长发火了,问你人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坐在哪座屋顶上抄手看火景呢。杜来峰一听拔腿就走,走几步停下来对张纪说,那兔崽子不能让他跑了,你带两个人挨家搜,这家我搜过了,你搜别的。说过又提醒道,小心别离门太近,看见提裤子的女人别站在那儿,撒腿你就跑。张纪一听就怵头,连忙说,你有经验,要不你留在这儿,我去煤场那边。杜来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提了提跑松的裤腰,幸灾乐祸地说,张纪我谢谢你,我谢谢你在最关键的时刻赶来了,你这个好战友就替我在这儿牺牲了吧,我就是烧死也不进这毒蛾子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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