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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樊迟歌不接莫千的话,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抬起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夜空。窗外的小巷里,一阵小锣小鼓响过之后,传来长长的一声吆喝声:雪花膏、美人胶、香水香粉香肥皂――冰片扑粉爽身粉、蚊子一见就会滚、宝宝一觉睡安稳哎……樊迟歌的情绪突然降了下来,伸手端过杯子,没滋没味地喝了一口。莫千看了一眼樊迟歌说,迟歌,你有心事。樊迟歌抬头看莫千,说,您真想听?莫千不动声色地说,在我这儿,没有什么你不能说。樊迟歌放下手里的茶杯,正视莫千道,我想知道,您喜不喜欢我?莫千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这一点,樊迟歌没看出来,是他自己感觉到的――从灵魂深处。窗外的江中,传来一声悠长的船笛声。莫千把手中的杯子轻轻放下,说,我喜欢你,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喜欢你,现在仍然喜欢。樊迟歌说,我问的不是这个。莫千说,那是什么?樊迟歌突然觉得委屈得要命,眼里潮润了,说,您知道是什么。莫千停顿了好一会儿说,这不可能。樊迟歌说,为什么?莫千平静地说,我是你世叔。樊迟歌说,我讨厌您用这副口气和我说话。莫千说,迟歌,不要任性。樊迟歌眼里涌满了泪水,站起身来大声朝莫千喊,我喜欢您,这不是任性!您早看出来了!您只是太骄傲,从来就把我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讨厌世叔!讨厌您!樊迟歌喊罢,扭头冲到门边,拉开门冲了出去。莫千坐在那里没有动,半晌,端起面前的杯子,慢慢地呷了一口。

  接管工作开始后的几天里,林然走遍了盘龙市所有的要害机关,和方方面面的人谈了话。林然谈话由秘书掐着点儿谈,不重要的事五分钟走人,重要的事另加时间。林然精力旺盛,一天睡三四个小时,饭有时候吃有时候节约了,让麻雀兜里随时装两个窝头,吃不上热乎的就啃窝头,就那样事情还是没完没了。秘书有怨言,说,主任你说了接管无小事,事情下雨似的,你让我接哪颗雨点儿?林然就呵呵笑,说,那是你的事,我不管。

  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蜡烛厂工会的人就由蔡士雄领着来敲林然的门,蜡烛厂工会的人告状说,军管会派到厂里的军代表王东升冲着人发脾气,把手枪都掏出来了,说一天要生产不满两万支蜡烛他就要枪毙人,吓得厂里的几个资方人员躲在家里不敢到厂里来。林然头一天晚上和法院的人谈镇压反革命的事,谈了一夜,刚躺下,爬起来就去了蜡烛厂,到天亮时回了,脸都没洗就把文达叫到他的办公室。林然告诉文达,军管会在接管工作中的问题不少,问题主要出在军代表身上,好多部门的军代表不懂得城市工作,看着人家地方干部忙得昏天黑地,自己插不上手,急得跳脚,这种情况相当严重,明显暴露出对城市建设工作的不适应,应该引起高度重视。

  林然一边接过麻雀递过来的毛巾一边说,再就是和地下党干部的关系问题,一些老区来的干部翘尾巴,自以为是老革命,看不起白区工作的同志,我就听说过白区的同志过去吃香喝辣,现在又坐享其成的话,这话伤人不行啊!文达熟门熟路地去林然兜里掏烟叶子,掏出来卷烟,说,这事我已经注意到了,还有革命到头的现象,汽车公司军代室的张福成不知打哪儿找了一辆自行车,整天歪歪扭扭骑着到处跑,还给自己买了一件羊皮袄子,火柴厂军代室的蔡泽芳闹着要吃中灶,不让吃就上馆子喝小酒,昨天我路过邮局,看见好几个军代表在里面,进去一问,人家忙着往家邮钱呢。我打算收拾一批,往狠里收拾,治治这种现象。林然说,光是治一治还不够。文达说,那还要怎么样?林然说,达尔文在他的《进化论》里说了这么一件事,爱里摩斯岛上的藤本植物,一小半是烂在种子上,一大半是冒出地皮后,让海风吹的,让岛上的老鼠咬的。我们现在进了城,冒出地皮了,得防着海风和老鼠啊。

  楼下有隐约的锣鼓声,文达没有接林然的话,竖了耳朵留意那锣鼓声。林然接着说,我们自己也得提高思想觉悟,治国平天下,就得拿出治国平天下的水平来,否则自己身板站不直,谁能服你?文达说,这观点我同意,接管工作,不光得抓房子车子票子,还得抓人的脑子,城市接管下来了,人丢了,这城市好比走马灯,僧来僧看,道来道猜,到头来,还得还给人家老蒋。林然赞赏道,有这样的警觉性,我们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文达说,你也别光说别人,你自己的事也得处理好。林然不明白地看着文达,问道,我什么事?文达说,还有什么,文华呗,你得把她弄过来,别光说人家的警觉性,自己没有,到时候弄出问题来。外面的锣鼓声近了,文达探头朝窗外打量。麻雀推门进来,兴高采烈地说,报告主任,文华主任慰问你来了。林然看了看文达,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说,有什么问题?这不来慰问我了嘛!

  军管会大楼前,文小妹和史百卿领着一群年轻人打着腰鼓,举着“慰问解放军”的横幅,文华带着史鸿昌等几个工商业代表和一群市民来慰问军管会代表。林然和文达从大楼里出来,迎了上去。文华向史鸿昌介绍过林然和文达,然后向林然和文达介绍史鸿昌:这位是盘龙市商会理事长史鸿昌先生,史先生一直支持我们的工作,为我们提供了不少帮助,解放军进城前,史先生还组织同业公会为解放军准备了大量粮食和物资。

  林然一看那个场面,又是各界代表又是打腰鼓的青年,就知道麻雀的报告有误,人家慰问是慰问,但不是文华来慰问他,而是慰问军管会和市委的。林然毕竟有经历,大起大落是家常便饭,何况一次误报,不会让心里的失望显露在脸上,上前和史鸿昌握手,说,感谢鸿昌先生对共产党和新政权的支持。史鸿昌两只手捧了林然的一只手说,国共两党好比参商二星,参升而商落,参落则商升,解放军进城,共产党执政,那是天地交泰,时逢盛世,我等工商业者敢不洒扫门庭,共仰贤治?林然谦逊地说,这个话应该反过来说,共产党建立的是一个全体人民、包括爱国的民族资本家欢迎的新政权,大家是主人,共产党是服务者,洒扫门庭的事,该我们来做,我还正想为复工复市的事找您去呢。史鸿昌的身子微微前倾道,鸿昌随时恭候林主任。文华在一旁说,史先生十分仰慕解放军严明治军的做法,对共产党能迅速平定城内的骚乱和秩序很欣赏,商会同仁捐献了一些慰问品,史先生和几位代表亲自送来,以表他们对解放军的敬意。林然说,多蒙支持,可东西我们不能收,我们有纪律,要收了东西,就是犯错误了。史鸿昌说,我盘龙子民思慕大军殷切,云霓之望,雨露之恩,绵薄之意,如若大军不受,那就是瞧不起我盘龙子民了。林然看了看身旁的文达,说,这顶帽子可不小啊,看来我们只能高高兴兴地遵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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