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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一点红以文艺界知名人士的身份出面,借口汇报情况,果然约到了关中行。关中行打量着一点红带他去的那座园子,楼阁玲珑,花木阴翳,芰荷盈池,其景美不胜收。关中行狐疑地对一点红说,你找我不是要汇报曲艺界的情况吗?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是什么地方?一点红礼貌地说,关主任那儿人来人往,太闹,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和关主任谈。关中行指出,我不是主任,我只是特派员。一点红说,我知道,可在我眼里,您就是主任。一点红的话让关中行很受用,一点红的妩媚让关中行更受用。关中行不再推辞,他在前,一点红在后,两人进了园子。

  一点红领着关中行,两人拾阶而上,沿着卵石铺成的小路登上一座小亭阁。关中行踏入亭阁,愣了一下,脸上的微笑凝固住:台几上,香焚砚布,酒清果红,分明是隆重的待客布置;亭阁里,小天椒手执玉笛坐在那里,身边衣香鬓影,左右撩人,立着怀抱月琴的校书薛宝钗和谢媛媛,三人默默地看着进来之人。关中行看着一点红,问,这是干什么?一点红向关中行介绍道,三位都是曲艺界姐妹,在这儿迎候关主任,为关主任唱两曲解解闷。关中行不高兴地说,说好了汇报情况,不听曲子,叫她们撤下。一点红说,既然向关主任汇报曲艺界的情况,自然要请主任考察考察,说到曲艺,无非色艺二字,这三位姐妹是盘龙城书场中难得之人,待主任听过曲子,才好慢慢细细地谈来。关中行盯着一点红,问,你是想让我听听堂唱,过过天乐窝,对吧?一点红反问道,一处闲弃的园子,算不得宅子;主任初来乍到,既不开盘,又不赏银,怎么能说是堂会呢?关中行不点破对方,再问,曲子听过之后呢?再干什么?一点红并没有让关中行问住,从容不迫地答道,共产党的首长个个能文能武,有了第一出《打枝》,自然会有第二出《跳墙》,总归是难不住的吧?

  关中行看出来了,对方在场子上有资历,有阅历,不是等闲之辈,自己要沿着这个路子和对方斗嘴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便正色道,我忙得很,没有听曲子的空闲,如果你这儿一定要唱,那就恕我不奉陪了。关中行说罢迈出亭阁,人已经走下了台阶,一点红不说劝留的话,哦吟一般,在关中行身后说了一段切口:丝竹争鸣,筝琶杂奏,或昆曲,或西皮,或二簧,或梆子,此乃曲艺;何为月琴之法?何为琵琶正派?何为历朝史鉴?何为诸子百家?万目睽睽之地,众人属耳之场,此为书场。关中行站住了,并不转身,仍是随时要走的样子。一点红接了方才的话说,关主任既然是人民政府的公安特派员,也就做了梨园姐妹的父母官,假如连我梨园姐妹的一支曲子都不愿听,我们怎么指望关主任的领导?又怎么相信共产党继承和传扬民族艺术的说道?关中行慢慢转过身来,默默地看着一点红。一点红明亮着眸子,抿唇微笑,看着关中行。关中行指出,我是特派员,不是主任。一点红伸手示意,关特派员,请。

  关中行重新回到亭阁,一撩长褂,坐下了。谢媛媛操起月琴,星眼,似睡非睡,大有抱得秋心不忍弹之态,徐徐伸出纤纤玉手,慢捻轻挑,边弹边唱着一段小调:

  泥人好,好一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来糅合了重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关中行听得津津有味,禁不住合着拍子轻轻击打着掌背。谢媛媛唱毕,关中行点点头道,不错,丝丝入扣,落落大方,到底是书场名角。一点红替关中行点上一支香烟,俯了身子递过来,关中行将香烟推开,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媛媛。

  谢媛媛退下,小天椒玉笛轻横,笛声婉转,如莺似凤,吹起一阕《台城路》,薛宝钗随着小天椒的笛声唱道:

  乍宵凉,香闺人静,白云远锁平桥;玉儿欲对梅花笑,盼檀郎两颊红潮;最难描,拜月心情,泣露丰标;生成绝世风流貌,便不曾真个,也要魂销。关中行不由自主地喝彩道,好!好!其笛悠悠,其声铮铮,好!一点红再次将烟递过去,关中行接过,叼在嘴上,一点红微微一笑,替他划着洋火。

  薛宝钗住了声,小天椒收了玉笛,朱唇轻启,唱那后半阕道:翡翠衾寒,芭蕉窗外频敲;深藏金屋知何日,倚熏笼自惜娇娆;恨迢遥,数遍铜龙,又是明朝。一曲甫毕,关中行目瞪口呆,半天没有醒过神来,等醒过神来后,使劲鼓掌道,好个数遍铜龙又是明朝!生动,生动!说罢,拈起果盘里的蜜饯丢进嘴里,那架势,是恨不得要将唱曲子的人儿连同蜜饯一块儿吞进肚子里去。

  一点红说,关主任既然喝彩,一定是喜欢了,那关主任就再开金口,描摹一番,给姐妹们留下指教。关中行托住下颏,沉吟片刻,开口道,穿红的姑娘,琮琮,有卵石击水之响;穿绿的姑娘,切切凄凄,有落叶哀蝉之声;这最后一位,一管玉笛已经是没人能够比肩了,更难得的是半阕《台城路》,曲调之高,洋洋盈耳,音调铿锵,行云可遏,实在是黄钟大吕之音,难得,难得!一点红抚掌道,关主任到底是内行,书院中事瞒不过。

  一点红回眸示意,小天椒等人抱着乐器起身退下,关中行装作没看见,去一旁拈蜜饯果儿吃。一点红回过头来对关中行说,我这里也有一点指教,不过,我的指教不是给书场中姐妹的,而是给关主任的。关中行噙了蜜饯果儿,竖了耳朵听一点红说什么,一点红停在那里没张嘴,亭子外却传来一段男人哦吟的《竹枝词》:果盘开处吉词多,可奈亲亲热热何;借问从何亲热起,尖先生也晕双涡。关中行没想到还有他人匿于左近,吓了一跳,差点儿没把蜜饯囫囵个儿吞下肚去,转了身四处觅人,虎斑蝶撩起长袍一角,拾阶走上亭阁。

  关中行看虎斑蝶,问,你是谁?虎斑蝶不说自己是谁,张口又来了一段《竹枝词》:惊心除夕漏频催,阿宝刚收局帐回;齐向房中猜熟客,明朝谁把果盆开。〖HT〗关中行警觉地站了起来,退到一边,虎斑蝶悠闲地一撩袍角,在关中行的位置上坐了下去。关中行问,你到底是谁?然后冲着一点红一指虎斑蝶问,他是何人?一点红答,一位朋友。关中行说,什么朋友?哪来的朋友?我不认识他。虎斑蝶抬手止住一点红,示意一点红退下,然后对关中行说,关先生做着共产党的高官,功劳盖天,前程远大,自然不认识我,可我认识关先生,我和令兄关中天先生是同事。关中行一惊,立刻沉住气,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虎斑蝶自我介绍道,敝人虎斑蝶,国民党盘龙市特别工作站站长。关中行沉下脸来说,坦白得好,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也知道了你的身份,那就跟我去公安局自首,继续坦白,要说得好,给你个宽大处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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