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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一点红要的就是史鸿庭的这份急,等把史鸿庭撩上了房,她才开口说,我早上起来,你就不在了,我想你很快就会回来,可我等呀等,越等你越不回来,我心慌极了,我想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想我没做错什么事呀?史鸿庭听一点红这么一说,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道,就为这事儿?一点红忍住眼泪,点了点头,哽咽道,我想我还是死了算了。

  史鸿庭盯着一点红看,突然不笑了,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半晌转过身来慨叹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都说你一点红气馥如兰,谁又知道你泪红胜血?我史鸿庭遍种桃花,也算是有见识的人了,那些大家闺秀,内室淑媛,谁有你这样一位勾栏中人深明大义?谁又能说出你这样知道进退的话来?我是明白得太晚了!史鸿庭走到一点红面前,把她重新拥进怀里,动了感情,说,以后我去哪儿,你就跟我到哪儿,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呆在家里默默地流泪了。一点红惊慌地说,二爷,快别这么说,男人公干应酬,图的是大事,我这样使小性子,不是误你吗?你让我承受不起,我倒还是不说那句话的好。史鸿庭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一点红温柔地捂住史鸿庭的嘴,说,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以后再不这样,不流泪,不说赌气的话了。史鸿庭怔怔地盯着一点红,喃喃地说,真的是牡丹富贵,梅萼清奇。一点红着眼看史鸿庭,说,可惜明霞可爱,瞬眼辄空。史鸿庭说,我史二爷惜香怜玉,自然知道如何点霞为虹,一日百年,我怎么会让你这明霞从我手里漏过一分一毫去?一点红顺势滑入史鸿庭的怀里,呵气如兰,声音如一缕走过了半个夜晚的箫笛,叫一声,二爷……

  两个人鱼儿一般游上床,史鸿庭是好手,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机关在哪儿,知道什么才是调教,一点红本是欢场中人,且是场中高手,哪里又用得着他人点拨,两人很快就气喘吁吁了,连高管家在外面敲了好几次门都没听见。等在楼下客厅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个儿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头发是新剃过的,洗得很干净。他坐在史鸿庭对面,脸上是不卑不亢的神色,报上家门,自称姓周,代号虎斑蝶,是国民党盘龙市反共救国工作站的站长。

  史鸿庭一百个不情愿在这种时候见什么鸟人,无奈一点红在怀里扭着小腰要他别误正事,他才换了睡袍来到客厅,仰身半躺在沙发上,一副不耐烦的架势说,我们认识吗?虎斑蝶说,以前不认识,现在认识了。史鸿庭说,有这个必要吗?虎斑蝶说,史先生是我们看重的栋梁之材,我们早就有心和史先生这样的人共事了。史鸿庭并不领对方的情,说,我史鸿庭是孔方之徒,只和钱打交道,你们是搞政治的,拿着国计民生的事当弹子球玩,你我是两条道上跑的车,拉不到一个套上。虎斑蝶说,史先生是王佐之才,虽然隐结草庐,党国方面却久慕其名,我这次专程登门拜访,就是来请史先生出山的。史鸿庭说,哦?有点意思,我倒想听听,我这个王佐之才,能替你们做些什么?虎斑蝶说,史先生是社稷之臣,当然不能怠慢了,我们打算任命史先生为盘龙市反共救国工作站少将副站长。说罢,虎斑蝶拿出一张委任状,展开摊在茶几上。史鸿庭朝委任状瞟了一眼,动也没动,轻蔑地一笑,说,国民党八百万大军,一朝龙虎股肱,到头来还是输在共产党手里,落得个以位让贤,三王时的家天下换了五帝时的官天下,连蒋先生自己都避难去了孤岛台湾,这样的结局,分明是大势已去,如此朝廷,翰林无声价,郡守无威仪,你说说,我要它做什么?虎斑蝶说,史先生果然秉性骨鲠,可不知史先生听说过君子之身,可大可小,丈夫之志,能屈能伸这句话没有?共产党来势凶猛,党国现在遇到一些困难,但光复之期,指日可待,危难之时,希望有识之士精诚团结,共济国难。

  史鸿庭喝着茶,心想这兔崽子叨唠个啥,还不抬屁股走人让爷清静。虎斑蝶看出史鸿庭的情绪来了,却不放弃自己的游说,说,党国如此,史先生自己又未必不是这样,史先生以为做着英美日国的代理,大树撑腰,可以肆无忌惮。可史先生忘了,党国当年也受着列强的支持,最终树倒猢狲散,让列强给甩了,共产主义推倒的那棵树,树根是党国,树梢和树叶可是史先生这样的官僚买办资本人,共产党得了政权,是要拿史先生这种人开刀问斩的。史鸿庭不屑地说,共产党的主义经我史鸿庭并不陌生,可惜它羽翼未丰,即便是做了天狗,英美日的月亮再碍眼,它一口也吞不下去。俄国革命不是成功了吗?它不是还照样得和你们党国携手共进?不是还得乖乖地绕着邱吉尔和罗斯福的手指头转?虎斑蝶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天下诸强,国民政府四强为一,也有捉襟见肘之时,这个教训,总不该国民政府一家记住吧?史先生无论安身立家,与党国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和共产党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不与党国合作,难道史先生要与共产党合作?史鸿庭到底不耐烦了,站起来说,这些话,留着你们自己说,自己领教吧,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史鸿庭说罢要高管家送客,自己朝楼上走去。虎斑蝶站了起来,却不离去,在史鸿庭身后说,史先生应该知道,史家的对头文家的四姑娘,是盘龙市地下共党的负责人,共产党一旦进城,她可就是龙威殿前的有功之臣。史鸿庭站住了,说,这个我早知道。一介女子,不足为道。虎斑蝶说,我这儿还有一个消息告诉史先生,您当年的同学、文家三少爷文达也回来了,他是共产党要员,这次回来,将出任共党盘龙市的警备司令。史鸿庭暗暗一惊,转过身来。虎斑蝶继续往下说,不光文达文华兄妹,还有一位更厉害的角色,共产党在盘龙市的一号人物、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名字叫林然,盘龙市七十万城下黎民,生杀予夺大权操在他一人之手。他可是文家未来的女婿。史鸿庭脸上挂不住,显出消息接踵而来时不能承受的惊愕。

  虎斑蝶盯着史鸿庭,说,不知道史先生听到如上消息,作何感想,但我必须提醒史先生,共产党在平津,已经对史先生这种人下手了,史先生以为有洋买办的背景,就能稳坐盘龙市一代枭雄宝座,可就大错特错了。史鸿庭慢慢走了回来,坐下,陷入沉思。

  当天夜里,史鸿庭在外商俱乐部宴请客人。即使是战争时期,这里仍然灯红酒绿,有着销金窟的奢华和好莱坞片《出水芙蓉》的绚丽。会馆里放着国语流行曲《蔷薇处处开》:春天是一个美丽的新娘,满地蔷薇是她的嫁妆,只要谁有少年的心,就配做她的情郎……曲子被夜风吹拂着,在空中微微地颤抖。史鸿庭身着西装背心和雪白笔挺的衬衫,一身弹子服,正在一间柚木护壁弹子房里打弹子球,留声机里放着国语时代曲《疯狂世界》:鸟儿拼命地唱,花儿任性地开,你们太痛快太痛快呀,什么叫痛快,什么叫奇怪,什么叫情什么叫爱,鸟儿从此不许唱,花儿从此不许开,我不要这疯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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