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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红说,我是觉得高攀不上二爷。史鸿庭说,不对吧?圣诞节法领馆密士特查理包你去唱三天堂会,我想打打秋风,让你来我这儿唱一天,你不是说没空吗?一点红说,我那是瞎了眼。史鸿庭又说,你一点红在盘龙市,也算是红遍天下的角儿了,洪老五跑了,你不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吗?就算密士特查理休馆回国了,稽查局王局长、财政署唐署长,不都是你的相好吗?你可以去投奔他们。

  我要是没说错,王局长和唐署长他们也跑了,对吧?一点红点点头,泪水流淌下来。史鸿庭看着一点红梨花带雨,楚楚堪怜的愁容,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说,想你在戏台子上唱《絮阁》那一出,百媚千娇,不减杨妃丰韵,以美人儿扮美人儿,令人魂飞神往啊。史鸿庭梦呓般地说罢,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来,走到客厅中央,冷冷地招呼道,高管家,送李小姐。

  高管家从后面出来,走到一点红身边,向一点红示意。一点红向史鸿庭投去乞求的目光。史鸿庭装作看缸里养的巴西龟,不去看她。一点红慢慢地站起来,掩着脸随高管家朝门口走去。

  史鸿庭说,慢。高管家和一点红站住了,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史鸿庭。史鸿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说,高管家,我说送李小姐,没说送李小姐走。高管家和一点红不明白。史鸿庭走到一点红面前,神色暧昧地盯着她。一点红像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无望地看着史鸿庭。史鸿庭转过身来对高管家说,我是说送李小姐上楼去。你让曹妈把楼上的客房收拾一下,让李小姐选一套,问问李小姐,有什么东西离不开身的,你去李小姐府上走一趟。

  一点红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有些发蒙。高管家到底是做仆人的,很快悟到主子是什么意思,应诺着离去。一点红感激涕零地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看着史鸿庭,说,二爷,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我会报答您的。史鸿庭走到一点红身旁,伸出一指轻轻地支起一点红的下颏,死死地盯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手说,你也是背过《洛神赋》和《奔月》的人,戏文学过不少,还记得屈子《九章》中的《思美人》吗?

  “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以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我对你一点红也是仰慕已久,只是不愿上树摘薜荔送你做媒,下河采荷花与你说合,那不是我办事的风格,既然你自己来了,求我收留你,说明你心里还有我,我当然不能撵你走,让人笑话我史鸿庭促狭。你先住下吧,有我在,没人会为难你。一点红的泪水夺眶而出,说,二爷……史鸿庭一摆手,说,曹妈会带你上楼去,需要什么对曹妈说,你史二爷这儿,除了没有皇上的玉玺,要什么都能满足。现在我去我大哥那里办点儿事,你先收拾一下,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史鸿儒的宅子是一座年代久远却修缮得十分考究的江南宅院,双狮威镇的朱红大门后,阔绰的门庭、轿厅、大厅错落有致,歇山式重檐翘角,玻璃窗玲珑剔透,凿池里红鲤隐隐,叠石上老苔重现,显出史府的富贵和谨守。走进大门,轩堂前后三重,中间正堂,左右隔以月亮门,正堂里,百花屏,四龙八仙扇,遍设琴棋书画,古瓶珍玩,客谈间摆设着红木香几、红木官帽椅、黄花梨木紫檀茶几和仿藤瓜墩,用膳处则是黄花梨木的抬桌和玫瑰椅,阔绰之气,尽在深色调的红木之中隐匿着。大厅正上方挂着一块玄底朱墨的钦赐横匾:长水高山。两边挂着一副对子:三心一净,四相俱无。

  史鸿儒在盘龙市坐了工商业头把交椅的位置――三河铁厂、广济铁厂、长丰铁厂,盘龙市私营铁业,史家三成占了二成;盘龙市米粮业三国鼎立,史家的天字头联号粮铺占了一成。因此,史鸿儒就成了盘龙市工商界一言九鼎的人物。

  史鸿儒的妻子俞韵之和她的同父异母妹妹俞律之正在指使家佣们收拾细软,准备乘船到香港躲避战乱。史鸿庭匆匆赶到,一进书斋就嚷道,大哥,怎么还不动身?“子爵号”四点半起锚,除了它,盘龙市码头上再没有别的船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史鸿儒看了弟弟一眼,说,共产党给我送了一封信,劝我留下来。史鸿庭打断史鸿儒的话说,说你史鸿儒是盘龙市民族工商业的代表人物,希望你能留在盘龙市,为建设新中国出一份力,对吧?我这儿也收到一封信,只是给的名头不一样,说我是盘龙市金融业的栋梁。共产党说一套做一套,什么时候当过真?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共产党说他们愿意服从国民政府指挥,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期,共产党又说他们愿意服从国民政府调遣,结果怎么样,共产党吃够了,捞饱了,歇足了,翻脸不认人,现在把国民党撵到了江南,要按共产党早年的说法,他们干的可是兄弟打兄弟的事。史鸿儒说,既然共产党的话不能当真,你为什么不走?史鸿庭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英资汇理银行盘龙总代理,太古洋行盘龙总买办,怡和打蛋厂盘龙总执事。在盘龙市,我管着英国人和美国人的事,国民政府四行一库撤离之后,盘龙市大半金融的天下在我手里,英美两国领事馆里自有人替我支撑。你想一想,大唐之后,中国换什么朝代,谁执政,哪个朝廷不得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看民间强势和西人眼色?谁要眯了眼,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芸芸之民,无非草芥,谁就注定了是露水江山,金銮殿上坐不热屁股。史鸿儒来了犟脾气,说,我史鸿儒无党无派,一介商人而已,我俭省经商,养廉生财,靠自己的本事坐拥中原,就是不走,共产党能拿住我什么把柄?最多充了账目上的浮财,散去给市井人等,只当是办了赈灾大棚,多支了几口锅,不会把我怎么样。史鸿庭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捅住史鸿儒的软处,说,大哥,你也太幼稚了,民国三十四年之后,你的广济铁厂和国民政府军需部做生意,替国军生产炮弹壳,你只闭了眼听光洋叮当响,那些炮弹国军拿去干了什么,你想过了吗?共产党有多少人死在你广济铁厂生产的炮弹下,你知道吗?对你这种手上沾有共产党鲜血的人,共产党不会麻烦到零剔碎剐,第一批就把你给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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