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邓一光 > 父亲是个兵 | 上页 下页


  父亲跌倒下去,跌得很重,身上的干粮袋和一块臭烘烘的羊毛毡子被刀砍成两节,散落在地上。血从父亲背上直迸而出,因为有羊毛背心的阻止,血在极大的冲力下被粉碎成无数的血雾,肮脏的蜷曲的羊毛立刻被血水染成了粉红色,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温暖。那一刀造成的伤口至少有两尺长,从父亲的肩头一直延伸到臀部。父亲倒下去的时候,被刀砍开的军装在他身后像两面壮烈的旗帜飘扬开来。

  青脸汉子在冲出几丈远之后勒住了缰口,他回过头来看着倒下去的那个无畏的少年。青脸汉子迟疑一下,同时略显惭愧地咧了咧厚厚的嘴唇。青脸汉子知道自己这次干得并不光明,甚至有些丢脸了。但是仍在草地上挣扎着爬动的父亲使他保持住了最初的热情。青脸汉子回过头来看了看,四下里没有人注意到他刚才不光彩的行为,大家都在忙着,各有目标。青脸汉子低声地骂了一声,策过马去,轻轻一磕马肚子,重新朝父亲冲来。青脸汉子根本不知道,一个名叫向高的敌人此刻正在朝着这边奔来,并且在奔跑之中举起了他的手枪。青脸汉子在重新接近父亲的时候感到自己的坐骑出了什么问题。云南人向高的枪法极准,头一枪就射中了雪青马的头,将马的头颅击得粉碎。雪青马在继续跑出几步后猝然倒下,将主人重重地摔在草地上,没等他爬起来,向高的第二枪就射进了他的胸膛。

  父亲背上的伤口好得很快,从马唐到康克喇嘛寺的第五站,父亲已经强撑着从马背上爬下来,硬着一双腿跟着部队走了。十几岁的父亲生命力十分旺盛,轻易是不会死去的。但是父亲心里肯定还是有了一道别人无从知道的伤口,它在那里很长时间都无法愈合。向高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怎么会那么巧的在最后一刻救了想杀死他的父亲?向高在枪声稀落的草原上把父亲从尸首堆中背了下来,父亲那时一直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当他稍微清醒一点之后,他甚至企图去夺向高手中的枪,被向高一巴掌打倒在地。向高救了父亲,也救了他自己,这事过后,父亲心里一定为着再不能杀死向高而终身遗憾了。

  父亲被解除军职之后,开始大量地开荒种地。

  我们住的那座彭家花园很大,但地都不曾荒芜,全都种满了花草果木。父亲走向花园,他把那些美丽的花草都挖掉了,将泥土深深地翻过来,改种成粮食,还有白菜萝卜。父亲整天都在地里忙碌着,固执地把花园改变成农庄的样子。他并不关心那些粮食和蔬菜生长出来干什么,生长和成熟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一个过程,他要的只是自己不终结的行动。有时候我觉得父亲不可思议,他是个行为的强者,却从来不善于思维。

  那些粮食和蔬菜生长出来的时候,如果下过一场透雨,样子是非常好看的,在大城市里,居然生长着这么大一片绿色和黄色的庄稼,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少年的我和弟弟在放学回家之后,便在这片奇迹的天地里跑来跑去追逐蝴蝶或者蜻蜓,追得满头大汗脸蛋通红,父亲远远地挑着一担肥料过来,父亲放下担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和弟弟在奇迹里奔跑,他的目光里,常常有一种我们无法读懂的内容。

  除了种地,父亲还喂鸭子。彭家花园有两个大池塘,池塘里有鱼,还有荷花。鸭子们成群结队地在荷花中游来游去,那真是一幅动人的田园风光图。父亲喂鸭子同样不考虑目的。他只是喂,只是要在风景美妙的花园里寻找一些事情来做。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可以喂牛或者是羊,把自己变成牛倌或者是羊倌。

  当然父亲并不是从来不考虑目的的。我的一个叔伯侄儿,我父亲的一个侄孙有一年进城来向父亲讨救济,父亲就有目的地建议过他喂鸭子。老区过去很穷,因为穷,人们才无所顾忌地起来闹红,闹得天翻地覆乾坤颠倒,但是老区在换了一个朝代之后仍然很穷,老区人当然不会再起来闹红了,因为在这个朝廷里,上上下下有不少老区的子弟在做着官,他们不能造自己子弟的反。但是他们有别的办法。最常用的,就是进城(省城或者京城)找自己的子弟讨救济。老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心安理得地成为国家的五保户,吃着国家粮库调拨的粮食,穿着国家军队支援的衣服,花着国家银行提供的钞票,老区应该算做“共产主义”的实验之地。1977年我的家乡大旱,连续一百多天没下过一场透雨,地里的庄稼全被日头烤成了赤色。县里的父母官对省里拨下的救济款数目不满意,便直接去京城找一位在军队掌握实权的将军。将军在他宽大的会客厅里请县里的父母官吃水蜜桃。将军关心地了解家乡的民情。将军听完县里父母官的汇报,难过地流下了眼泪。将军说,政府管不了军队管。将军当下就拨电话。将军哽噎着喉咙对着话筒说:老百姓活成这个样子,那是我们的罪过!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必须保住老区土地上的庄稼!县里的父母官听着这话,扑通一声就给将军跪下了,将军见状,丢下电话扑通一声也跪下了,将军热泪纵横地说,你们快起来,要跪该我跪,我给家乡父老跪下!那年旱季,大量的军队设备源源不断运到老区,军队从百里之外挖通长江引来水源,几千台大功率抽水机日夜不停地工作。那年,老区的庄稼终于获得了大丰收。后来县里的一位宣传干部背地里对我说,抗灾用去的款项,是收获的几十倍,我为他不懂得怎样去算老区这笔帐而遗憾。我只是委婉地对他说,老区已经学会了怎样对付他们的困境,他们甚至在省城和京城建起了相当气派的办事处来应付这一切,这难道不能算是一种进步?

  父亲给了他的侄孙一笔钱,让他回家去喂鸭子。父亲详细地算了一笔帐。按照父亲的算法,这笔钱加上侄孙两年的汗水,足可以使侄孙一家过上宽裕的日子。但是侄孙没过多久又写信来讨救济。信上说鸭子倒是喂了,也长得很活泼,特别是它们嬉水的时候那个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但是鸭子全被人药死了。侄孙说他打算喂种猪,他不会被灾难所吓倒。侄孙解释说种猪是圈着喂的,不会被药死。父亲觉得这个想法是正确的,父亲特别感动的是侄孙不被灾难吓倒的决心,于是父亲又寄去一笔钱。父亲在信中叮嘱侄孙多去管理区向技术员讨教,学习科学养猪的方法。父亲守着晨露把那封厚厚实实的信交给了邮递员。实际上这不是父亲写给他侄孙的最后一封信,在那以后他还写过好几封信,信的内容都有所变化。他的那个不成气候的侄孙不断地写信来,诉苦说种猪得了瘟疫,打算盘豆腐房,又写信说豆腐卖不出去,准备改办榨房,接下去是榨房收了一大批霉料,全亏进去了,想想还是不如开小卖店稳妥,就算小卖店一样东西也卖不出去,东西还是自己的,吃用不到别人头上去。

  父亲长期以来一直热衷于遥控他的侄孙或别的有求于他的亲戚摆脱贫困。父亲在这方面有着百折不挠的精神,不管怎样的困难都无法动摇他。我十分佩服我的那些亲戚们,他们一个个都非常善于写信,他们在信上写一些人和事的名字,问父亲还记不记得这些人和事?他们在信上潦草而又言简意赅地写道:“三爹(或三爷),此信无它,只是家中困难,”然后他们就“敬祝三爹(或者三爷)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他们源源不断地写来那些贴着八分钱脏兮兮邮花的信,用它们来瞄准我的父亲,老实说,它们的成功率通常都比较高。我的母亲在父亲赋闲之后企图慢慢控制他的经济支出,她对那些“此信无它”的乡下来信充满了厌倦,但是母亲无论怎样做,都不能使父亲屈服。父亲对母亲说:“别的钱你可以拿走,但是我的残废金你得给我留下。”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父亲的残废金都月月不断地汇往了家乡,变成了被药死的鸭子瘟死的猪卖不出去的豆腐或别的什么。

  父亲当然并不仅仅满足于遥控,他有的时候还会亲自出马,去为家乡弄些电线柴油之类的东西。父亲在这种时候通常总能表现出他的果断和机智,他想向人们证明,作为一名军人,他并不曾衰老他仍然具有所向披靡的战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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