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邓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页 下页


  姥爷很快发现他面他的是这支雪狼家族的全部,当然它们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数字了,也不是五年前的实力了。他立刻判断出那不是一次偶然的遭遇,雪狼是善者不来,要置他于死地的。姥爷在那之后冷静了下来,他组织起家里的男人们,先用枪弹击退逼近毡包的雪狼,乘着混乱将其他毡包里的女人和孩子们接进最结实的一座毡包,在那里,他让所有的人都装备上了武器,并且准备着突围。然后他开始静静地守候,等待雪狼发起攻击,以便能找机会杀出一条血路,带领家人冲出雪狼的包围。

  雪狼并没有发起攻击,它们胸有成竹地守候在毡包外的草地上,此起彼伏地嗥叫着;它们甚至不去骚扰圈里的牲畜,也不去管几匹跃出了栅栏在草地上不安逃窜的马,这一点使它们很像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

  牲口圈里的畜群渐渐地安静下来,它们发现事情并不像它们想象的那么坏——雪狼根本没有向它们发动攻击,而是团团围住它们的主人,这说明危险并不是针对着它们的,而是那些雪狼和自己主人之间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它们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开始松弛下来,不再紧张,低头舔食洒落在地上的零星干草。

  有两头年轻的牦牛离开畜群,走到圈栏边,好奇地看了看圈外的雪狼群,它们看了一会儿,认定自己无法做那支矫健的军队中的一员,便心平气和地走到一边去了。

  姥爷没有等来雪狼的攻击,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姥爷决定不再等待,他开始试图击溃狼群的包围。他和舅舅们用滑膛枪射击毡包的雪狼。他们真的打倒了几只雪狼,把它们打滚进雪地里不再动弹。但雪狼们并不惊慌,它将倒下的兄弟拖开,补上空缺出来的位置,继续包围着毡包。

  姥爷有点犯愁了。他的子弹不够。他知道毡包外面的雪狼比他的子弹数要多得多,即使枪一个,他也没法将它们全都打倒。姥爷知道必须带着家人突围出去,而且得在雪狼们开始发动攻击之前突围出去,否则一旦雪狼发动袭击,他就没法占有主动了。

  姥令叫舅舅们停下射击,并且吩咐家人开始做准备,他要拼死一搏。

  被选中去牲畜栏的是我的三舅。他是几位舅舅中奔跑得最快的一个,他跑起来就像一阵风,能够追云逐月,在他吃饱了手抓肉和糌粑时候,他甚至可以和最好的三河马比赛,从小的这一头一跃到小河的那一头,把云雀远远的甩在身后。

  三舅用火镰点着了火把。

  姥爷朝三舅走过去,什么话也没有说,用力地拍了拍三舅的肩。

  三舅把手中的火把交给身边的大姨,空着手来勒紧腰带,再把大姨手中的火把接过去。三舅做完这一切之后,转过身来冲着家人咧开嘴笑了笑,猫腰钻出了毡包。

  枪声响了。

  姥爷和舅舅们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而毫不节制地放过枪,在最初的一袋烟工夫内他们把所有的子弹都毫不犹豫地打了出去,至于他们的肩膀都被枪托震麻了。至少有二三十头被打倒了,它们跳到空中,嗥叫着,再跌到雪地里,一动不动。

  毡包里一片呛人的硝烟味,视线不清,姥爷差一点把我母亲当成了小姨。姥爷粗暴地推着母亲,吼道,那个小东西呢?!你妹妹呢?!

  三舅在枪响的时候冲出毡包,他一只手举着燃烧着的火把,一只手挥舞着柳叶儿长刀,跃着儿被子弹打倒的雪狼中穿过,朝牲口圈跑去。他奔跑的样子有点奇怪,像一只神经质的鼠,风追似地向前奔跑,好几次他都差点被打的在地上拼命抽搐着的雪狼给绊倒,狼血很快攀上他的长袍,他和他的长袍立刻就被狼血浸透了。

  雪狼发现了三舅,它们朝他扑过来。三舅一边奔跑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长刀。雪狼一点也不在乎,它们像雪花似的刮过来,将三舅刮倒在地上。三舅手中的长刀掉落在草丛中,但他死死地抓着火把,嘴里叱骂着,踢开扑到他身上来的雪狼,企图从地上爬起来。他把雪狼抛到一边,同时把自己落在狼嘴里的半身袍子、大腿上的一块肉和腰上的一块肉一起抛开。三舅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发现身上有很多东西不在了,他觉得自己轻了许多,这让他十分生气。他对那些雪狼喊道,滚开!你们给我滚开!他那么喊叫着,不再管身上少了一些什么,继续举着火把往前跑。雪狼在后面追逐着他,它们不断地跃起来,从他身上的某一部分撕咬下一块布或者一块肉,它们很快把三舅剥得赤身裸体,并且进一步剥得形销骨蚀了。

  形销骨蚀的三舅仍然没有放弃,他真的是轻了很多,真的是没有什么牵挂了,他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带着两头用牙齿粘合在他身上的狼踉踉跄跄地奔到畜栏边,伸出手中的火把,燎断了畜栏的牛皮系绳,一头撞开畜栏。

  几头雪狼一跃而起,覆盖在三舅身上,顷刻间将他剥成了一具骨架。那具骨架先是站在那里,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身边,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那支火把,然后他将火把朝畜群中掷去,这才吱吱呀呀地坍塌在地上。

  畜群见了火,轰的一声炸了窝,首先是牦牛,然后是马,接着是绵羊,最后是驯鹿,畜群像决了堤坝的洪水冲出圈栏,将雪狼冲开一道口子。最前面的畜群将倒在地上的那具骨架踩得粉碎,并将几头雪狼撞倒,后面的畜群蜂拥而上,它们等不及,干脆将围栏撞倒,有两头牦牛踩在圆木上,站不稳,轰然倒下去,跟在后面的畜群并不停下来,径直踏着它们的身体冲出了畜圈。

  姥爷在混乱中第一个冲出毡包,冲向拴马桩,他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几个舅舅也跟着姥爷冲出毡包,冲到了拴马桩前,他们把家里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一个个撩上马,自己也跃上马背。

  姥爷的目光在人群中寻视了一圈,他一磕马肚,朝毡包冲了过去。

  小姨站在毡包前。她一直站在那里。雪狼包围住毡包的时候,家里的人全都惊恐不安,惟有她搂着她的那只红色皮毛的小猞猁,安静地坐在毡包的一角,又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家人们冲出毡包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跟着走出毡包。她站在毡包前,看着畜群冲出畜圈,看着家人手忙脚乱地爬上马背,然后她转过身,打算走回毡包去。

  姥爷的马旋风般地到了。姥爷勒住马,一欠身,伸出猿臂,弯腰拽住小姨的百结辫,拔土葱似地将小姨拔离地面,横搁在马背上,腾出手来,抽出叼在牙间的长刀,喊了声,走哇!一提缰绳,率先朝雪狼群冲去。

  几个舅舅掩护着家人紧跟而上,他们用力磕着马肚子,同时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没命地劈砍着挤成一堆的雪狼。他们不是奔弛,而是挤撞和践踏,硬是凭着马匹的高大从雪狼群中冲撞出了一条血路,跟着最前面的姥爷朝外冲去。妇女和孩子们则死拽着马鬃,让自己的小腹紧贴着马背,尖声锐叫着,用脚踢着身边的雪狼,驾驭着马一起朝雪狼群外挤去。

  雪狼在最初的溃乱后稳住了阵脚,它们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立刻簇围过来,补上了被畜群冲开的缺口,并且收拢了包围圈,成群结队地朝姥爷和他的家人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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