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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俩人都垂下手,静静地站立着。

  “那个男的是干什么的?”润生问。

  “管理站的会计。”晓兰说,“他爸跟俺姑父是朋友,才给我说这人……”

  “他爸干啥哩?”

  “县上干部……”

  润生醒悟似的“噢”了一声,骤然就明白了,她姑父在乡里,他爸爸在县上,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老朋友,他们的儿子和亲属就可以在砂石管理站工作,还要联婚,正好门当户对……想到这层说来复杂实际简单的关系,曹润生——十八岁的哥哥啊,几乎本能地想到他的父亲,那只是一个养猪养牛的能手。他的那种自卑的精神里,冒出一股强烈的厌恶情绪,负气地摆摆手:“那好!那好!我走了……”

  晓兰一把拉住他,怨怨艾艾地说:“你……听人说完嘛……”

  他站住了,手塞在裤兜里,直立在麦田里,忽然想到,她还没说清楚她对那个会计的态度哩!自己怎么就要走掉呢?他问:“你到底愿意不愿意?一句话就说清了,问题很简单!”

  “俺爸俺妈逼得我……”晓兰诉说着,“我原先到管理站来工作时,一点不知道俺姑父有这意思……”

  “你现在知道了,咋办呢?”润生耐着性子听着,“我不强迫你,只想听你一句截断的话。”

  “你说……我咋办呢?”晓兰问。

  “你的终身大事,我咋敢掺言呢?”润生直率地说,“而今的年轻人,各人主各人的事。”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晓兰坚持说。

  “要叫我说……”润生毫不含糊,“辞了管理站的工作,回家另寻营生去!而今农村里,饿不死人了!”

  “我也这么想过……”她低下头,“好容易找到这个工作……”

  “那就算咧!算咧!”润生说,“你按你的主意办,我不干涉你……”

  “润生……”晓兰拉住他的胳膊,又哭了,喃喃地诉说,“我刚刚领下头一回工资,我就给你买下礼物,侍候你吃一顿饭,好不好,算我补一回心……”

  “……”润生忽然觉得鼻腔里也酸渍渍的。他听明白了她的话,这一切又都显得没有必要了。他说,“好!就这样……我走了。”

  “你甭急嘛!”她又抓住他的胳膊,“我对不起你!你骂我吧……”

  “没啥对不起的地方!没有!”润生忽然觉得自己长高了,豪爽地说,“我骂你做啥?你没伤害我嘛!你的事由你定嘛!”

  “我心里还是忘不了你……”

  “甭把事情故意弄复杂!快点忘干净吧……”

  “我知道你在河滩捞石头,苦累重……”晓兰动情地说,“你捞下石头,甭愁卖,我给你调车……”

  “不不不!再不要了!”润生固执地说,“你给长才叔卖掉那么多石头,算是帮了大忙。我的石头不愁卖,我追车拦车可有经验了……”

  “我隔十天八天,给你放一趟车过去。”晓兰多情地说,“算我一点心吧!”

  “不要。晓兰,我走了。”他这回下决心走了。

  “回管理站,把衣服拿上。”晓兰又挡住他,“你把我的车子骑上,这么晚了……”

  “不要!”润生甩开手,扯开步子,刚走开两三步,却听见背后传来压抑着的哭声。他想回过头,安慰她几句,略一踌躇之后,他终于没有转过头去,似乎后颈上别着一根棍子,脖颈梗得梆硬了。他大步走过麦田,冻僵了的麦叶在脚下嚓嚓嚓响……

  结束了,他和她的初恋!那么令人心魄震颤的初恋,就这样完结了!他在平整的柏油公路上走着,现在才感到西北风的刺骨之寒了,他的脑子里混沌一片,乱糟糟的,只顾机械地扯开长腿走路,似乎懊丧,似乎伤心,又似乎是做视一切,说不清是一股什么滋味……

  润生终于走进曹村了,村巷静寂,一幢幢房屋的黑乎乎的轮廓,静静地隐蔽在冬夜的黑暗中。他走到自家门楼下,木板门虚掩着,推开门,从里屋就传出母亲的问询声。他不回家,门是不上关子的,母亲就坐在灯下做针线,等待他回来,这已经是习惯了。走进院子,左边的猪舍里,传出老母猪睡下时的呼噜声和小猪崽的梦呓一般的吱吱声;右边的牛栏里,老黄牛倒嚼的声音很有节奏的响着。他从空旷的原野回到熟悉的现实世界来了,心里顿然稳实了。

  “润娃,你到管理站去咧?”母亲从针线上抬起头,“我听你长才叔说的。你吃饭了没?我给你在锅里留着。”

  “吃过了。”他坐在椅子上,低下头,想到吃她的那顿饭,心里又不自在了,“我去联系……卖石头的事。”他不得不撒谎。

  “哼!你联系得怎样?”父亲并没睡着,坐起来,披上棉衣,不满意地说,“你看看柜子上——”

  润生转过头,装着粮食的长板柜上,搁着一堆油渍渍的纸包,一堆未曾开启的酒瓶……这是怎么回事呢?

  “村里人看着你给长才卖了石头,知道你有熟同学在管理站开票,这下倒好——”母亲不知是讨厌呢,还是欣赏这种事情,“都求你帮他们卖石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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